“按照约定，我从现在开始向你坦白一切。”
那个我睁开眼。
我看见站在医疗床床脚的香蒲。
她并没有看着我，而是偏开视线，盯着医疗床的某处，她的脸上糅杂着复杂的情感，其中有……也许有愧疚，然而更多的是不知名的悲悯。
噢——那份看上去如圣母一般的悲天悯人。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引来她惊诧的注视。
她说她要向我坦白一切。
“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你来告诉我，香蒲？——我和南宫引发那场骚动，害死了无数人的事？诺诺和那群怪物是同类的事？还是说，是你隐瞒了早已知晓的一切，把一无所知的我骗回过去，蓄意引发那场惨剧——你才是一切的元凶……这件事？！”
香蒲脸上的惊诧，竟慢慢地转为平静。
我以为她会像上次被我指责时那样，变得激动与委屈，为自己辩护一番——我甚至打心底……希望她能这样做。
但是，No。
这一次，她冷静得让我的整个身体都逐渐凉透。
“没错，小峰，你说的……没错。不止是你，还有南宫，我不仅向你们隐瞒了发生的事，还撒下那种‘带诺诺下山就能改变过去’的谎，来增强他的行动欲望。只是为了让你们一无所知，且带有希望地回到那晚，让过去……按照它应有的轨迹……”
“你这……！！”
我跳下医疗床，撞开输液架，冲过去揪住她的衣襟，将她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整个提了起来。
她还是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沐浴在月光中的脸，依旧带着那份莫名的哀伤。
——反让我更加怒不可遏。
她看着我捏紧的拳头，像是做好准备一般，低下头，垂紧眼睑。
“你要打我也没关系，我不会还手的，小峰。”
“……”
“但是……我还是不建议你那样做。”
“呵呵，哦？”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拳头迟迟没有扬起，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抬头。
而且这次，不再偏开视线，用直视——让我从她眼中看到自己愤怒的脸。
“你和南宫有看到我吧？在1989年——对你们来说，就是刚刚的事——有看到我所做的努力吧？”
我想起那只在通道中散成黑雾，吞噬兽群的黑猫，她说的努力——大概就是指这个。
我用力摇摇头：“……那又如何？”
“我已经很努力了啊，小峰。我把那些孩子、还有那些变异的研究者，那天晚上，我把他们大部分都送进了梦境。”
“……什么？”
我连忙左右看了看——她说梦境，难道是指这里？
“我不想说我阻止了那晚的灾难扩大，乃至拯救了你们小镇这种话——但是你至少有看见的吧？小峰，你应该有看见才对。”
“……”
“那些孩子，以及那些妄图探究禁忌的可怜人，他们现在还在这里哦，就在进入地下之前的那条走廊，两旁的房间里面。”
我的手猛一抖，松开她的衣领。
我想起来了，那条走廊两旁的房间，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和魅影……
“那、那里面真的是……”
“而且，你难道忘了吗？你不可能会忘记的吧——6年前，在我晕倒的时候，你无意中走进的那片噩梦，那也是这里啊，那是这里最为混沌的时候，你不是被被吓得七魂丢了三魄吗？那时候也是我救了你，把你从你不应该去的地方带回这个星球。”
“……”
我原以为她肯定会摆出点拯救者的姿态，好好地教育我一番，但她并没有。
她脸上依旧是那份平静的哀伤。
“我不会再说什么觉得委屈，让你道谢、道歉之类的话，不会再那样了。当然，如果你能够夸奖我两句，我还是会很开心的啦，”香蒲勉强笑了笑，整理一下被我揪乱的衣领，“小峰，我只是想告诉你，正如你们在2007年被我骗回过去，一无所知地引发那场灾难——1989年的我，同样是处于毫不知情的状态哦。我说过了吧，我不是什么高位的存在，那时的我，所看到的也只有你们两个引发灾祸，然后亡命而逃的样子。而且……为了挽救你们造成的事态，我拼尽了好不容易重新积攒起来的力量。”
“重新……力量……？”
香蒲歪头笑了笑——同样是一个十分勉强的笑。
“我很轻吧，小峰？”
“……啊？”
她突然做了个我万万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抓住自己缭绕的长裙前摆，整个提了起来。
我“喂诶！”地叫了声，本以为这疯猫又在发什么神经。但下一瞬间，她长裙里面的身体让我的呼吸停滞。
那当然不是什么性感的衬裙，或者诱惑的吊带袜。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的长裙下空无一物。
她腹部以下的身躯……几乎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几丝淡弱到快要看不清的飘袅轮廓。按这个情况，恐怕连她的上半身也……
“香蒲……你……”
“我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小峰。”
她歪着头，挤出隐忍到现在的凄惨笑容。
“让我完成和你的约定，然后，帮我终结这个地方的错乱吧……小峰。到那时，如果我还有未来的话……”
女仆长裙缓缓放下，话音也到此为止。
香蒲用力摇了摇头，像是在把脸上的悲悯甩进月光，待发丝的袅绕逐渐停止时，脸上已经回复平常的样子。
“我们走吧。”
一一一一
跟着她在走廊中沉默行进一阵后，我终于忍不住走上去，有些鲁莽地抓住她的右臂，用力握了握。
还好——衣袖下传来的是十分充实的手臂握感。
香蒲回过头，脸上的促狭笑意让我尴尬地放开手。
“哦呀，你是在担心我吗？好开心哦，嘿嘿~”
“……我是在怕你说谎。你在不久前……在我第一次从过去回到这里时，明明还一副心情愉快的样子。”
“小峰，你又忘了吗？对你来说那只是几小时前的事，对我来说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觉得这里的错乱就快要修复完成了，自然是心情大好。于是开始尝试联系在幻梦境的同胞们，结果……”
她说出两个初次听到的名词，同时头又开始消沉地往下低。
我愣了两秒，连忙开口询问——同时也算是转移她的注意力：“……幻梦境，同胞？”
香蒲抖了抖耳朵，停下脚步。
我们此时已经走到一楼大厅，透过两旁的靠窗走廊，我发现外面的夜色又产生了变化。
初次来到此地时，那轮巨大的明月呈初升之姿，就躺在窗外的地平线附近，它巨大的轮廓一直划至夜空顶端，有如就陨落在附近，让初见的我产生了无限的悸悚。
第二次，也就是我结束初次时间回溯，在天台与香蒲详谈时。那时硕月已升至头顶，占据了大半个穹窿，将整个梦境空间都笼罩在遍洒的银光中。
而现在，窗外自然已经没有月亮，甚至我在不远处——真的是很近的不远处——的地平线附近看到了一线微弱的鱼肚白。
这里的时间似乎是在流逝着的，而且……好像要到黎明了。
前方沉默了一阵的香蒲突然叉腰，深呼吸一次后，转身面向我。
“也是时候正式向你介绍下我自己了。”
说完，拉着我走到大门，用力推开。
门外并非幽暗夜色。
而是万张晨曦。
不——并不是这里的时间加速流逝了，而是门外、门外彻底变换了景象。
眼前是……眼前是遍布在漫漫黄沙中的古老城市。
巨石林立、方尖碑高耸的恢弘宫殿，以及呈放射转分布在其周围的街道、屋宇、集市、垣墙。棕榄树与小型运河点缀、环绕其间。在远处，有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泊，而在更远的地方，从其三角形的金色尖顶更加耀眼地反射着阳光的，那是——
金字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