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发自内心的震惊与骇异溢出喉咙,化作一声拉长的惊叹。
香蒲噙着嘴角的淡淡笑意走到身旁,拍了拍我僵住的后背。
“别惊讶了,这次并不是时空穿越,只是我制造的幻象而已。”
“你……你制造的……?”
我转头看向她,她长裙的缭绕裙摆确实正慢慢袅向空中,弥作周围的这片幻景。
“为、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我看向远处遍洒金耀的尖顶,那实在是太真实了,给我一种只能要成功跋涉过去,就能探尽人类未知奥秘的错觉。
“为了能让你更好地理解前因后果啦,小峰。你看,这里就是我和同胞们的故土哦。”
“……咦?”
香蒲凝望着金字塔反射的晨曦。
她的绿瞳被洒上一层淡金色,但那层光泽中,似乎也带着同样淡弱的惆怅。
“你们人类最古老的文明之一,我们猫……就是在此处诞生的。”
“……诞生?”
“正式自我介绍吧。”
她将身子转向我。
“我真正的名字是巴斯特,那是我、我的同胞,以及我们的母亲共用的名字。噢……看你这表情,应该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了吧?”
她盯着我的脸,偏头笑道。
“……”
确实——这个名字不算是第一次听到。
巴斯特(Bast),尼罗河文明中的猫女神。
我不是什么神话爱好者,对这个名字、以及其所指代的神祇也只能说是略知一二。我知道她是月亮、守护、丰穰这些概念的女神,对她的崇拜能追溯到第二王朝时期、祭祀她的神殿曾广泛散播于整个尼罗河三角洲。她的神性此后被太阳神拉所超越,地位也降为次级神祇,以致时至今日,关于她的大部分传说都早已埋没在茫茫黄沙中。
我看着眼前双臂抱胸,长裙加身的女仆——现在她竟然说她是古神的后裔。
不过……确实,从初见开始,我就觉得她的装扮——尤其是眉间的眼影,透出隐约的异域风情。现在想来,这是名为「荷鲁斯之眼」的……带有原始崇拜意义的宗教化妆容。
而且她所做到的这些事,造梦、入梦也好,穿梭时空也好,明显都不是人类之力所能触及的领域。
老实说,如果她现在褪下身上的女仆服,披上一袭亚麻长衫,那我对她的话肯定就不会有一丝怀疑了。
她看来是不打算这么做。
只是带着嘴角的淡笑,拽着我手臂,示意我转身。
身后的废楼此时已经变成一座柱廊环抱的雄伟神庙,我们正站在神庙前的石阶上。她拉着我走上漫长的台阶,穿过刻有精美浮雕的巨柱廊院,走过一排排的法老石雕与石砖垣墙,进入穹顶高耸的内殿。
一具巨石雕刻的人身猫首神像坐卧在殿堂深处,接受着来自穹顶天眼的阳光沐浴。
香蒲拉着我走到巨像脚下。
“看,你们曾经很虔诚地崇拜过我们哦,藉由你们的崇拜,我们也获得了赖以生存的家园。”
她把手毕恭毕敬地伸向巨像的猫足,手与神像接触的那一瞬,汹涌的黑雾扑面而来,将我们卷入一片浓郁翻涌的雾海。我大叫着抱紧她的腰,在足不接地的雾海中翻滚了许久后,烟消云霁,雾气散开,我发现我们正从能看到弯曲地平线的幽黯高空缓缓降落,下方则是……一片瑰奇的大陆。
散布在崎岖山脉与阴幽溪谷间的城市、港口,或神庙的遗迹。
巨大蕈类与菌株构成的磷光森林。
红沙与赤岩组成的荒漠,荒漠中浮游着如传说中的鲲鹏一般、遮天蔽日——“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尘世巨鳐。
周围的夜空中,则航行有白帆白桅的无浆帆船、巡游着啸叫的腔肠飞龙。视线越过弯曲的地平线再往星空深处探究时,邻近星球表面的赭红色幔流映入视野,它的宏伟行星环就划过头顶不远处的天穹,用肉眼就能看见其中的岩石、冰晶体、以及一种闪烁奇妙荧光奇妙,漂浮、穿梭在环流中的水母状生物。
我张大嘴,睁着撑至眼眶极限的双眼,俯瞰眼前这片瑰异陆离的世界。与前次不同,这一次……我连叫声都发不出来了。我全身的器官,每一个细胞都投入到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与惊叹中了,根本无暇再作其他。
震诧之中,头顶香蒲的声音悠然传来。
“这就是幻梦境哦,小峰。”
“这……这……是、是……是,谁的梦?”
“你问谁的……这个问题还真难回答呐,”香蒲笑着一个优美的翻滚,降至和我平齐,“这里可不是哪一个人的梦境,你觉得一个人能创造出一整个世界吗?小峰,要说的话,这是你们人类——你们这个族群的潜意识集合,你们全人类的潜意识之梦哦。”
“什……真……怎……”
我梗着语不成句的僵直舌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她的雾发和刘海被高空气流吹拂着,绿瞳在夜空中熠耀。
“没错,小峰,你们最底层的无意识,远古先祖遗传下的记忆,那些最原始的恐惧、最本能的渴望,那些海面冰山下的庞大阴影……它们在你们的睡梦中不断地浮起、聚集,构建出名为梦的东西,而所有的这些梦融合在一起——既是你现在所看到的世界。”
她把我往下看的头托起。
“不,不止是下面的那点地方,小峰。”
崴向头顶的星空深渊。
“是这片星空、这个宇宙。”
“…………”
“而我们猫,即是这里的首批居民,以及守护者。”
一一一一一一
无话可说了。
我彻底丧失了言语能力,只能听着她的滔滔不绝和侃侃而谈,同时我们两人也正朝大陆腹地的某个溪谷缓缓降落。
“不过,严格来说的话,也并非一定要靠做梦才能构建或改变这个世界。你们人类的任何底层意识,像是……对地球与宇宙的幻想、对自然环境的恐惧,只要能成为统一的、群体性的认知,就都能对这个世界产生影响。比如说——中世纪的东欧,对亡者尸体的恐惧与想象,初步演生出「吸血鬼」这样一个概念。那之后它的形象、渊源,乃至详细的种族历史,经历斯拉夫农夫们的流言、知名作家的初创、大量同类作品的丰满、包括现代流行文化的改造与解构,早已成为一种固定在你们认知中的一个常见名词,不是吗?于是呢——于是你下方这片大陆的某处……就真的繁衍出了一个吸血鬼王国哦。”
我昏懵的脑子在此时终于稍微清醒了一些,语言能力也逐渐回来了。
“你是在说……这是一个纯粹由意识构筑的世界,对吗?”
“什么世界不是由意识构筑的呢,小峰?你所认为的现实吗?”
她狡黠地笑着,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让我心跳都骤然停顿的话,但随即摇摇头,吐了吐舌头:“开玩笑的啦。”
我们的双脚在此时着地了。
眼前是一片迷雾。
带着让人压抑的黑灰色,仔细看的话,几乎能看清那些飘舞颗粒的浓雾。
与香蒲——与她身上的黑雾颜色十分接近。
而且,她确实正在用怀念与忧伤的目光望着周围的雾,仿佛……仿佛无法归家,只能看着照片一解乡愁的游子。
我这才再一次认识到——这里并非真实,只是她构筑的幻景。
从迷雾中隐现的是被雾染作黑白色的森林,削痩、笔直、缺少枝桠的树,以及散布在森林中的一些简朴木屋、小溪流、鹅卵石小道。
像是隐者居住的地方。
然而,这里连隐者——连人都没有,只有……猫。
从迷雾中逐渐出现的猫,
各色各样,各种品种,在枝桠、溪流、屋顶与小道中奔跑跳跃,仿佛它们才是这块化外之地的主人。
不过……确实,它们和香蒲一样,周身都在袅绕黑雾或白烟,随着它们的奔跑与跃动,曳出缥缈的残影,再慢慢融为周围迷雾的一部分。
它们大概确实是这片森林的主人,而且我身边的人也……
“没错,这是我诞生的地方,”似乎是觉察到我的视线,香蒲开口道,“但这不是我们的大本营哦,我们的圣地在月亮的背面,那也是母亲居住的地方。”
“月、月亮背面?那你们该怎么……”
我想象着一群猫操纵宇宙飞船的情景。
不过……不对,这里是梦的世界,还在固执于常理的大脑似乎显得不合时宜了——明明就连帆船都上天了。
香蒲摇着头,在我面前用力挥了挥手,似乎是在驱散我的想象:“我们是跳跃过去的。”
“跳、跳跃?”
这对我的想象力又是一次考验。
“空间的跳跃是猫的基础技能啦,我不是说过了吗,小峰。你们用潜意识构造的梦境,成为了我们的家园,这里有着无穷无尽的……空间。因此我们早就学会了控制空间——或者换个方式说,控制梦境的方法。你不是有见识过吗?我所创造的那个小梦境,包括现在的这些幻象。”
“啊……噢……”
“而我们的母亲在这片迷雾中,与另外一位无名无形的上位者**,即诞生了我们这支旁裔……雾猫氏族。我们同时是母亲与父亲的眷族,亦同时继承了他们的部分力量,也就是……时间与空间。”
“无名……无形……?”
在她一股脑倒出来的这么多信息中,我的关注点——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异地集中到了这四个字上。
但香蒲把食指尖抵在唇边,摇着头,露出神秘的笑。
“不要去好奇那个哦,小峰,不要探求太多。你应该有看到的吧,嗯?探求禁忌者的下场。”
“…………”
我想起倒在档案堆中的菌株尸体。
想起研究所里的那些失智怪物。
陨石、研究所、异化、怪物,与我现在所看到的……古城、梦境、秘土、猫,到底有什么联系?
“香蒲……你为什么带我看这些?这些东西……这个世界,和我,和南宫与诺诺,和那栋废楼里的事……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就要说到啦。”
她拉着我走向迷雾中的一栋小竹屋——似乎是随意选择的,把手放在门把上。
“我们雾猫担负着一个重要职责。”
“……职责?”
她暂时没有回答,推开竹木小门,拉着我走进阴暗的室内。
周围的光影在脚迈入门内的霎那,开始缭乱地变幻。
我知道场景又要开始转换了。
空间扭曲着化作一锅饘粥,色彩则斑斓地混合,犹如打翻在水中的调色板。这种混沌持续了几秒后,一切才逐渐回归清晰。
眼前是摆放着方形石棺的破败墓室。
周围石壁绘有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清的古老壁画,那是……人类围绕着满是腕足与触须的异星神祇,顶礼膜拜,并为它们献上头颅与心脏的情景。
石棺的盖突然被掀开了。
伴随恐怖而空洞的嘶吼,法老的木乃伊颤巍着站了起来,红嫩血肉从干枯皮肤下暴出,撑破亚麻裹布,化作蠕颤的畸形口器。萤亮的菌丝爬满法老面具的各个角落,纠缠着结成一株株菌孢,从顶端结出异形的花朵。
“我们要与你们人类的异化作战。”
香蒲目视着怪物,淡声说道。
她的话刚落音,从地面的尘土中、头顶的通气孔里,壁画的缝隙中……冒出无数的灰雾魅影。
那是猫。
数十只由缭绕烟雾凝成的猫咪。
它们喵叫着,再次化作滚滚浓烟,卷向干嘶的怪物,将其层层纠缠、包裹,无视它徒劳的挣扎,很快就整个吞噬殆尽。只剩下几卷亚麻裹布和一缕青烟。
“你看,小峰。”
她笑着转向目瞪口呆的我。
“发生在你们那的畸变,既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在你们不到一万年的文明里,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这样的侵蚀了。”
“为……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小峰。文明的没落、星球的死亡,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宇宙就是这么一个冷酷又混沌的地方,沉眠的上位者、上位者们的眷族、乃至上位者本身,它们都在你们的历史上留下过腐化的痕迹,而且并非仅仅以畸变这样一种形式——瘟疫、洪水、大火、宗教……核武器。”
“……核武器?”
香蒲并没有细说。
“我们用各种办法与这些腐化作战,并且已经斗争了几千年——你知道为什么吗?小峰,为什么猫要帮助人类?”
“因为……假如我们灭绝了,或者都变异成失智的野兽,那你们赖以生存的幻梦境就……”
“十分正确。”
香蒲满意地咪嘴,点了点头。
“理智,理智可是十分重要的呀,小峰。没有这个,你们就与野兽无异——而野兽是无法造梦的。被上位者腐化的你们,也会把我们的家园化作一团混沌的噩梦。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并非是在对你们释放善意。”
猫果然都是傲娇。
我在心中如此想了一瞬,总感觉似乎被她察觉到,因为她对着我龇了龇尖牙。
接下来,她把我拉到空荡荡的石棺旁。
“然后……就是我们的故事了。”
香蒲幽然叹口气——然后一把将我拽进石棺。
一一一一一一
我坠入冰冷、浑浊的水底。
没时间思考为何金字塔的石棺里会有水,甚至没空暇咒骂那只老是玩突然袭击的猫,屏住呼吸准备往水面游去时,被裹着细浪落至身旁的香蒲强行拽住了。
我恐慌地挣扎了几下,看着一旁虽衣裙飘拂,但呼吸与动作都毫无异样的香蒲,才再一次、再一次意识到——现在只是身处幻象中。
冷静下来后,我定睛看看四周。
周围的水呈现藻类丰富的淡绿色,脚下则是鹅卵石与泥沙地。但不知为何,水流十分湍急,挟裹着脚底的泥沙,将周围都搅得浑浊一片。
我看了几秒,突然大叫出声,鼓出几个水泡。
这是片熟悉的水域,简直是再熟悉不过,小的时候,我和南宫曾无数次潜入这里,摸鱼、抓虾,或单纯只是图个凉快——这里是嘉莲湖的湖底。
南宫所说的——陨石落下的地方。
愣了几秒后,我终于明白水流湍急的原因了。
因为它就在不远处,在浑浊湍流的中心,一个很浅的撞击坑中央。
那颗陨石。
那颗黑亮的恶魔之卵。
它身上蠕动着的东西——那些黑泥状的原生质肉团,正向我扭动着它们噩梦般的触须。
“这……这就是……”我颤声转向香蒲。
“这就是一切的元凶,小峰,虽然只是她身体的微小部分。”香蒲用低沉的声线说道,视线中带着憎恨与畏惧。
“志高的上位者……黑暗与丰穰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