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暗中注视着这一切。
香蒲道。
“我缓慢地积攒着失去的力量,对你们一步步迈向禁忌的行为无能为力,只能心急如焚地看着。”
她黯然摇头。
“包括诺诺在内的这些不洁后裔,确实在最初表现出了一些‘母亲’的特征,他们的婴幼期很快,除了少数的夭折者以外,大约在两三年里就能成长到性发育阶段,而且从此停止身体的生长,稳定在十二三岁左右的外貌。”
“那些研究员……大概以为他们成功了,对吧?”
“没错,”香蒲讽刺地勾起红唇,“都快开香槟啦。”
“之后……那些孩子就开始变异了吗?”
她点点头,嘴角的那抹弧度沉了下去。
“丰穰的基因是不会潜伏太久的……就像癌细胞一样,当你发现它时,它早就完成了不可逆转的表达。小峰,那段时间,这里是一副怎样的地狱,你能……不,你肯定能想象到吧。这里绝大部分的变异,就是从那开始的,被杀掉的变异实验体,限于当时的条件,根本无法彻底销毁。它们遗留的血迹、体液,细微残沫,在这栋大楼四处滋长,蔓延,最终形成了你不久前看到的模样。以致到后来他们都不敢进行杀灭了,只能建了囚笼一关了事。不过也没什么用,那些研究员嘛……他们早就彻底完蛋了。”
“他们……被感染了吗?”
“无论是生体接触时的感染,还是目睹那些异化时的精神侵蚀,都足以让他们彻底腐化啦。你看到了吧?他们大部分都变异了,那是长期接触与感染的结果——而且也彻底丧失了理智,他们……竟然开始崇拜起那个邪神。”
香蒲说到这里,流露出尤为强烈的憎恶。而我也颤悸着想起不久之前才看到的……那些残忍血腥的祭祀
“到了1985年左右时,这栋楼里的绝大部分生物……都已经难以称之为人了。这里的秩序当然也崩坏了,成了满是游荡怪物的地狱。外面的那些守卫,我想……如果不是你们的掌权者对这些曾是栋梁的专家心存不忍,肯定很乐意冲进来把这里全烧了吧。”
“那你为什么不消灭掉这些东西?”我下意识问道。
“我……”
香蒲保持着张嘴的模样,神情复杂地僵了许久。
“我……做不到,我说了吧,我丧失了大部分力量,连姿态都只能维持成猫的样子。我只能暗中把这里的空间打乱,让那些变异不至于渗透到外部的世界去。”
“这就是……这里产生时空错乱的原因?”
香蒲想了想后,摇摇头。
“也不尽然,最主要的……导致这一切意外的那些罅隙,都是在89年产生的。”
“89年……你是说,我和南宫……?”
我想起那天夜晚,火光中腾起的大雾。
“没错,你和南宫放出那些混血的子嗣,我只能提前出手,把他们关进我的梦境。我耗尽了积蓄多年的力量……不稳定的空间动荡也撕开维度,产生了那些罅隙——而多年之后,又正是这些罅隙让你们回到当晚,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时空产生的因果循环。
我沉默地低头,脑海中纷乱的线索已经整理好大半,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或者说后因前果,我已经差不多清楚了。
唯有一两根最关键的线,依然藏在疑云中。
“诺诺……她一直都没有变异,不是吗?”
香蒲慢慢点头。
“那个孩子确实是一个奇迹,也许她产生了能抵御那些丰穰基因进行表达的突变吧,但老实说,小峰,那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她终究会……变成同样的怪物,所以我跟你说了,小峰,她绝对不能下山,所以我才在01年的那天阻止你们带她下山……”
“但索斯帕莱斯在89年那晚带走了诺诺。”
我盯着香蒲闪烁了一瞬的双眸。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多年后,小时候的我和南宫在废楼里遇到诺诺,说明89年的那晚过后,他又带着诺诺回到了研究所,不是吗?”
香蒲不自觉地捻着眉梢的一缕刘海。
“索斯帕莱斯……是啊,他真是个谜一般的人物,嗯?我观察过他,他是以归国学者的身份加入研究所的,他力推人神媾合的计划,却在异变发生后隐居研究所中,避开一切,一直保持着理性,我想……他是在独自做着别的什么研究吧。”
“……以诺诺为实验对象?”
香蒲想了想后,点头。
“但是他最终失败了。”
香蒲点头。
“他杀了诺诺。”
香蒲……点头。
“那天晚上……你是为了阻止他才被打晕在地,无意识地将我揽入梦境,害我看到那些……噩梦的吗?”
香蒲用稍有差异的节奏再次点头。
“被我送进梦境的那些混血子嗣与研究员,在这里不受限制地继续生长、异化,我也没有力气去管,最终形成了你看到的那副恐怖景象。它们很可能无意中打开了通往他们起源的门,小峰,也就是你最后打开的那扇门,你看到的那颗……星球。当然,那扇门我已经关闭了,我也已经把这里整理好了,我花了长久的时间,以及更多的力量,才把它们重新投进囚牢。连我自己也……”
她的声音逐渐变低,脸上也再次浮现那份隐匿了许久的悲切。
我想起她长裙下空荡荡的身体。
糅合着愧疚、怜悯,以及其他复杂心绪的感觉涌了上来,将我的心逐渐揪紧。
也许……确实,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守护。
守护她们的家园,守护人类,甚至守护那些已经变成怪物的东西。
正如巴斯特这个神祇,在古老宗教中被赋予的意义。
“你想要……结束这一切,是吗?”
香蒲转过脸,紧皱的眉头似乎稍微舒展了一些。
“当然啦,不然我坚守在这个梦境干嘛。”
“也就是说,你想让我进入剩下的两扇门,让我完成在过去的使命,然后彻底关闭这些门,让时空复归正常。你絮絮叨叨地扯了这么多,无非就是这个目的,不是吗?”
“……没错。”
香蒲挺着胸,干脆地承认了。
“那我们开始……或者说,继续吧,”我望了望周围的研究室景象,“消除掉这些幻象吧。”
她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活力,拉着我走向身后的门,用力推开。
黑雾扑面卷来,并且在片刻后消散,我们回到了熟悉的地下空间。
远处的那两扇黑雾门正向这边轻缭,有如……无声的呼唤。
我们走到雾门前后,她背着手退到一旁——似乎是在表示:这次不会再搞突然袭击了。
我盯着弥漫的黑雾,沉默片刻,看向靠着承重柱发呆的香蒲。
“你就……没想过改变吗?”
“……什么?”
“当你发现引发骚乱的我和南宫,是从你制造的罅隙穿越回来的……为什么你没想过破坏这个循环?你完全可以选择不再诱导我们进入罅隙,这样一切混乱的起因就不会发生,过去……不就改变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香蒲保持着让人难受的缄默,注视我许久,突然摇头而笑。
“南宫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南宫……”
啊,也对——他认为灾祸是因他一人而起的。
某种程度上,确实是那样没错。
“……你怎么回答的?”
“我问他,你会选择不去救诺诺吗?”
我张着嘴,哑口无言。
确实,那场灾难的起点应该是南宫想要拯救诺诺的执念,不然……就算香蒲如何诱导,事情也不会发生。
不……不对。
我望着在我眼前不断回旋的循环,突然意识到:一切都可以称作这个循环的起点。
我们初遇诺诺可以是起点、香蒲在我们面前现身可以是起点、南宫的那声猫叫可以是起点、我们引发的那场灾难当然也可以是起点,皆因——这个故事没有终点。
这是一条衔尾之蛇。
“忘掉改变这个词吧,小峰……我说过了,那是我为他编织的一个美好谎言。我们生存在时间的莫比乌斯环里,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紧密地连接,相互影响着,并且永远不停地循环……这个循环是打不破的,就算香蒲决定不再引导你们,也会有菖蒲、菰蒲、蒲公英……来代替我的位置,让你们回到过去,完成这个循环。小峰,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她悲悯地注视着我,说出那句……绝望般的结论。
我从喉底挤出一丝哽咽的笑,坐倒在地。
“……小峰?”
她跑过来,蹲在我旁边。
“不……我没事,”我摇了摇手,“你也说过的……我自己也清楚,改变过去什么的,我打从一开始就怎么相信过,只不过……”
只不过。
诺诺,那个银色的女孩。
“她终究会死在那条走廊……对吧?”
——悄无声息地,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她的命运……就定格在那里了,对吧?”
一一一一一一
“我并没有这样说哦,小峰。”
长久的沉默后,彻底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全身剧烈一震。
我猛地把头转向香蒲。
“我从没说过诺诺会死在那条走廊吧,小峰。”
她盯着我。
她用闪烁幽光的绿瞳注视着我。
“可你……你刚刚才说过……”
“我说过去无法被改变,小峰。但是——过去有可能被隐藏。”
“隐……隐藏?”
香蒲靠着我坐下,慢悠悠地继续开口。
“小峰,你回想一下,在你们小的时候,有发现那声猫叫是长大后的南宫发出的吗?”
“当然没有,否则不就出大事了……啊!”
我直起身大叫——我明白她说的隐藏是什么意思了。
她保持着持续闪烁的注视。
“没错,小峰,你们以为猫叫是我发出的。在你们的记忆中,过去就一直保持着这个模样,直到6年之后。也不能说你们经历的过去是错误的,只不过……你们所看到的并非全部的过去,不是吗?——这就是被隐藏的过去啦。现在,你再仔细想想,你和南宫在那晚,有确切地见到诺诺的尸体吗?”
“不,没有,我们当然没有……香蒲,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和南宫只是凭她的断手与断脚、她之前的惨叫,以及索斯帕莱斯的狂态,凭借这些——现在想来,根本算不上决定性的证据判断她已经被虐杀分尸了。但是……就像香蒲所说,人对过去的认知是部分与主观的,也许就在那一晚,她被穿越回去的我们救回了梦境……也说不定,不是吗?也许我眼前的这扇门——
“香蒲,这……这扇门……是通往……”我带着几乎难以成句的颤抖问道。
“自然……是通往那个雨夜,小峰。”
我跳起身。
真的是如同安了弹簧一般,纵身跳起。
香蒲也站了起来,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用一个挺明显的动作将话吞下了肚。
“不,不用再说了,香蒲。即使你已经知道那部分被隐藏的过去……也不用告诉我了。”
光是给予我这份希望,就已经足够了。
我对着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她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向雾门。
被弥漫的黑雾吞噬时,我听到音量逐渐消失的低语。
“小峰,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