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的态度十分奇怪。
仿佛有什么……比诺诺的命运更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肩上。
我在门口焦急地等待了许久,门内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管他在门内发现了什么……就算是诺诺的尸体,也不应该如此安静吧?
心中的焦虑终于突破某个阈值,我忍不住走到门口大喊了声。
“南宫!”
没有任何回应。
我再也无法忍耐,用力推开门。
“……啊!”
门后的房间……我曾在香蒲的幻景中见过一次。
地下的研究室。
散落着线缆与导管的凌乱地面,排列在四壁的破烂培养槽,苍白的萤光——并非源自任何灯具,而是来自房间中央。
那颗原本封锁在隔离皿中的陨石。
散落满地的玻璃碎片中映着无数枯萎的苍白花瓣。
——它开花了。
它干瘪的灰黑色表面爬出了无数磷光菌丝,那些菌丝聚合着、抱缠着,充满神圣感地向上盘绕,最终在顶部结成一朵雪白的菌株之花。
以及,那朵花——也已经凋谢了。
它死了。
这个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出现在脑海,把我抛入混乱的泥泽。
我不想质疑香蒲的坦白,我也曾见过它的子嗣在头部被打爆后依然能活动的样子。但眼前的这幅凋零景象,无论如何——都只能让我想到死亡二字。
“没错,它确实死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
熟悉的,清脆如铃的声音。
我回头,看到摇晃着走进门的小黑——或者说,香蒲。
它的身形模糊不清,缭乱的黑雾在身体边缘翻卷着,几乎快无法保持猫的轮廓。
它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身边,注视着枯萎的、萤光渐逝的雪白花朵。
“多美啊……不是吗?”
“……”
“不过你们大部分人类或许都没有想过吧,对于很多花来说……开花就意味死亡。”
“……为什么?”
“因为它们把生命的种子散播出去了。”
“我是问它为什么会死?你不是跟我说……它是不会死的吗?”
香蒲缓缓把头转向我。
“我不是说了吗……它把生命的种子散播出去了。”
那道幽绿的视线笼罩着我,让我沉入某片冰冷的深海。
“那是……什么意思?”
“它意识到了,它意识到只要我还在——就算它能重新恢复活力,恢复成那团黑色烂肉,我也会再次倾尽全力,把它打得动弹不得——即使代价是自己的命。它不想等待了,它基因中的增殖欲望已经无法再容忍等待,所以它作出了这个选择……哈!多么狡猾的选择啊……简直是正中我的命门。”
香蒲说着我不甚明白……或者说,不愿去明白的话,但不祥的预感……早已把我拖入深寒的海底。
“你是小峰,是吧?”它盯着我道,“未来的我会把你们传回过去与现在,补完这里错乱的时间线,是吗?你的朋友呢?那个看上去傻头傻脑的,唔……南宫呢?”
我这才猛地想起南宫,连忙抬头大喊。
“南宫!”
依旧没有回应。
但香蒲的猫耳抖了抖,似乎有听到什么,抬脚走向研究室深处:“在这边。”
在最内部,疑似观察室的某个小房间,我们看到了南宫的身影。
房间里凌乱而肮脏,堆满纸质的研究资料、装满液体的容器、装在容器中的标本。而且……这里竟然有生活的痕迹。
有几件脏得可怕、几乎已经看不到白色的研究服,桌上的盘中还剩余着一些发霉腐败的食物残渣,根本分辨不出是何种食材。南宫手中握着一个熟悉的日记本,正站在一面贴满照片的墙前发呆。
那个日记本——塑胶红皮,印着天安门图案的日记本……那是索斯帕莱斯的日记本。
原来他是在此时、此地发现的。
他注意到我们后,飞快地把照片全取下来,连同日记本一齐塞进自己背包中。
“……南宫?”
他看向我,眼中是平静得可怕的深潭。
“那个男人住在这里,”他平静地说,“他在这里做着研究,少说也做了二十年了吧……但是他最终失败了,所以他崩溃了……疯了。”
“不,他没有……失败。”
香蒲突然低声道。
“他只是……没赶得及成功。”
南宫转头和它对视,他们似乎在无声的注视中交换了一些我所不明白的讯息。
“诺诺在哪?”
南宫直接问道。
香蒲似乎也在等待这个问题。
引向结局的问题。
她转身,脚步摇晃地走向研究室大门。
“跟我来吧。”
一一一一一一
我们走回幽黯的地下监狱。
香蒲直接跃过走廊栏杆跳到下方,我和南宫对视一眼,也翻身跳下。
它带着我们走向某个熟悉的方向。
随着接近,我也逐渐明白等待在那里的是什么。
我听到断续的……颤抖的啜泣。
来自那个绵软、沙哑的声线。
我们越过带路的香蒲,快步跑向T019房间,跑到它的一侧墙角,我看到了……我看到靠在拐角处的黑暗中抽泣的人影。
那抹来自金色碎梦的银色身影。
“诺诺——!!”
我发出压抑了不知多久、不知多少年的狂喜呐喊,正欲朝那边跑去,但被一把拽住了。
南宫。
把五官痛苦地拧成一团的南宫。
我讶异地看着他,又看向拐角处,明白了为什么。
啊,她身边的……不,她身上的那团黑暗。
那团鼓胀、蠕颤着的黑暗。
与此同时,听到我喊声回头的诺诺,在最初的数秒愣怔后——竟然认出了长大后的我们。
“南宫……小、小峰?!”
她脸上露出一瞬间的喜极而泣,那是我在梦中幻想了无数次,流连了千万遍的表情。如今,终于在现实中再现。
然而,只有短暂的一瞬。
在下一瞬,就被漆黑的绝望所覆盖。
“不要……小峰,不要过来……呜……我变得好丑、好丑了,不要看我……”
她恸哭着,往墙的另一侧拼命挪动瘦弱身躯,身上鼓胀的黑暗也被她拖动着,在地面发出可怖的蠕动声。
我不顾一切挣开南宫的手,一边跑向拐角,一边出声安慰。
“诺诺,没关系、没关系的……诺诺!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要紧,我们是来救你的哦!我们会治好你的……一定能治好——”
话语被绝望的现实撕得粉碎。
借着远处微弱的应急灯光,我看清了她的全貌。
她的左手——被砍断的左手,长出了如巨树根须般的千万条腥红触手,那些恐怖的血肉蠕虫遍爬在拐角后的墙面与地面上,不断分裂出更细的触须,几乎构成了一张鼓动着的静脉网。
而她的右腿。
已经从青筋横陈的断裂处增殖出那个最为熟悉……最可怕的恶魔。
蠕颤着的黑色梦魇。
从它的不定形表面不断翻滚出各种令人作呕的葵状口器、眼球触手与畸变肢体,以及人的脸——诺诺她自己的……愚痴、扭结的脸。
我颤抖着坐倒在地,再也无法爬起来。
那些脸——剥下了她的美好皮囊,变得丑陋无比的脸,几乎击溃了我的意志。
“小峰……呜呜……不要看我…………呀啊啊啊——!!”
在她的尖叫声中,数条触手从地面拔根而起,露出其下方密布的眼球,与碗口大的一张张利齿巨口,滴落着腥绿的黏液,向我压过来。
“不要啊——!!”
诺诺尖叫着,却无法控制她畸变的身体。这时……香蒲化作的浓烟滚了过来,将触手团团缠住,艰难地抵御住尖啸的挣扎,将之一点点吞噬殆尽,然后它——它滚落在地,再也无法起身了。
南宫跑了过来,拔出柴刀,用尽全力砍断另两根拔起的触手。
诺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南宫——!混蛋!你在杀死她!”
“没……没错……”香蒲虚弱地抬起头,“她现在……不对,它——它现在还是可以杀死的……”
我慢慢把头转向它。
我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在一点点冻结。
“你……你在说什么……”
它蹭到我身旁,用耳语的音量说道。
“小峰,你还不明白,或者说……你还不愿意明白吗?它——丰穰的分身,它结出孢子,成功寄生到了诺诺身上,现在她就是丰穰的分身了。”
“你……不,我、我不相信你!”
香蒲惨笑着,咳出一团瞬间化作黑雾的血。
“哼哼……随便你信不信了……我看到疯狂追杀诺诺的索斯帕莱斯,就知道出事了。起初……我以为是诺诺本身开始变异了,于是带着她还有救的想法,试图阻止索斯帕莱斯,被他……咳咳,被他砍伤了。你们杀死他后,我进入那边的研究室,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峰,它利用我守护人类的本能,给自己制造了最佳的胜利机会,现在它马上要成功了,只要……只要它成功吞噬掉那个女孩。除非……”
“……不!我不会的……你疯了!我绝对不会!”
她用猫瞳悲戚地看着我。
“那……那你就带着南宫逃走吧……我已经没办法阻止它了,但你们或许还能幸存一段时间。不过……在它吞噬掉诺诺,成为真正的丰穰女神后,这个星球恐怕也……”
“你少跟我扯什么星球、宇宙的!我才不管这些、我不相信这些!她是我们的诺诺,没错……我要救她、我要救她!”
南宫突然从后面把我拽了起来。
“……南宫?!”
他用那两汪亮得可怕的深潭盯着我。
“走吧,小峰。我们……去见诺诺。”
“什么……”
他拖着我向诺诺走去,香蒲在地上气若游丝地道:“砍断连着她手脚的……然后,把刀……插进她心脏……”
南宫拖着我走过抖颤的触手网,走过哀嚎的黑泥肉团,走到蜷成一小团的诺诺身旁。
可怕的畸变已经以血肉脓瘤的形式爬遍她的左手和右腿,甚至正在往削痩的肩膀、颤抖的小腹蔓延,一点点蚕食着她正常的肌肤。
南宫蹲下身,把她的头从双膝间一点点扶起来。
注视那张美丽依旧的脸。
“南宫,救救我,不……”诺诺惨笑着摇了摇头,“杀了我……吧……”
眼泪终于从那两汪深潭中流泻而出。
“我会的,诺诺,我一定会去拯救你的。”
他抚摸着诺诺的脸。
如同在……不,正是在抚摸最珍贵的宝物。
这也是他第一次触碰的宝物。
“我会改变你的命运,我会让你过上幸福的人生。到时候……我会带你去吃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穿更多、更漂亮的衣服!”
“真的……吗?”
“约好了!”
他泪流满面地笑着,站起身,提起柴刀。
“现在……暂且安心地睡一觉吧,诺诺……”
用力劈向她的左手。
在她的惨叫声中,凝聚起最后一丝力量,劈向她的右腿。
被砍断的畸变肢体发出凄厉至极的哀嚎,喷出漫天的污血与脓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与枯萎了下去。
但是……没有用,畸变依然在顺着断肢侵蚀她的身体,甚至脓肿鼓起的速度变得更加疯狂,慢慢地——慢慢地爬向她脸部。
南宫痛苦蜷倒在地,把柴刀扔向我。
扔向呆若木鸡的我。
我机械地捡起柴刀,麻木地盯着它。
——原来如此。
这就是被隐藏的过去,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勇者击败恶龙,拯救美丽的公主——像这般美好的结局,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在这个冷酷、黑暗的宇宙发生。
“我会去寻找她的,小峰。”
蜷在地面的南宫突然小声说道。
“不管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宇宙,不管时间的法则如何残酷,我都会用尽一生去寻找她……然后兑现我的诺言。”
“你想怎么……”
我苦笑道,望着奄奄一息的诺诺。
畸变已经侵蚀到她的胸口,我知道我没有时间去犹豫了。
我走到诺诺身边,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脸。
“小峰,我变得……好丑……好丑了,对吧……”
“不会的,诺诺。你永远……是我们最美的梦。”
我流着泪,把刀慢慢插入她胸口的肉瘤。
诺诺剧颤着,咳出几团蠕动的肉泥。
她明眸中的光芒开始消逝,与此同时——她身上的畸变也开始迅速枯萎。
她用最后的气力看向我,抿出最后一丝……带着憧憬的笑容。
“小峰,好想……再穿一次那条裙子啊。”
“你会喜欢吗?你会再夸我……漂亮……吗……”
“………………”
她死了。
这一晚,我们杀死了童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