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医疗床上坐起,呆看着阳光明媚的房间。
香蒲不见踪影,只有黄袍婆婆靠在角落打着盹,她被兜帽包裹的头歪靠着墙,长袍随着轻微呼吸缓缓起伏。
外面已然旭日东升,晨曦穿过树海,化作金色碎屑,灿烂地洒遍房间。
而且,我仔细看向树海之后,发现本来在不远处就断裂的樟树大道重新出现了,更远处的陆地、群山、湖泊也都回到它们该在的地方。
“……啊!”
“没错哦,我们回到现实啦!”
推门而入的香蒲大声宣告道。
“你……”我看着笑意盎然的她,“这里的错乱,那个梦境……”
“我已经关闭了所有的门,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啦。至于那个梦境,我把它送到了幻梦境里某个很远、很远的角落,连同那些孩子和变异者一起,这已经是我所能做到的全部,之后……就由他们自生自灭了。”
“那……你呢?”
我看向她的长裙,回想起她空荡荡的身体。
香蒲的笑意黯了一瞬。
“我?嗯……我被幻梦境的同胞逐出氏族了,理由是庇护那些已经被污染的人类——事实也确实是如此,所以我算是自作自受啦。”
“那是……你难道会……?”
我想起她当时的表情,那无疑是比她现在的轻描淡写严重得多的问题。
失去回到那片迷雾资格的她,难道说会……死去?
香蒲抖抖耳朵,大喇喇地摆了摆手:“不用太担心我啦,我已经不用再维持那个梦境,所以暂时不会有事的。况且,我还得……喵噫?!”
我抱住她轻若无物的身体,用力抱紧。
“谢谢你……香蒲。”
“不、不用谢……”
黄袍婆婆醒了过来,用沙哑的声音打着呵欠,还把缠满绷带的手伸进兜帽,似乎是在揉眼睛。
香蒲推开了我,偏开有些发红的脸。
“走、走吧,我们送你到门口……”
“南宫……他真的有可能改变这一切吗?”
最后一次走过废楼的走廊时,我开口问道。
“小峰,我应该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我明白。”
那个答案是No,无数次、无数次的No。
“有些事情我始终没有告诉南宫,小峰,比如说……那晚的诺诺是因为被丰穰的分身播种,才开始变异。你记起来了吧?当时我只是小声地告诉了你。”
“所以……南宫,或者说索斯帕莱斯一直都以为是诺诺自身开始变异了,他始终会把那个结局的原因归结为自己没有及时研究出治愈她的方法。”
“没错,小峰。否则的话,他肯定会试图去破坏丰穰的分身,对吧?当然这一点是不可能做到的,那么南宫很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带诺诺离开那座山。”
“那样的话……”
“这些可能性当然是不会存在于我们所在的这个循环中的,不过……嗯,仅仅是假设的话,诺诺终究会变异,会害死无数的人,掀起轩然大波吧。”
“……”
“南宫呢……他必须保持着不知道某些事的状态,才能在这个循环中一遍又一遍地轮回。他是不可能研究出治愈诺诺的方法的,小峰。丰穰的基因已经与她融为一体,杀死它亦等同于杀死她,南宫在慢慢变成索斯帕莱斯的过程中也逐渐意识到了这点,于是他疯了,他忘掉了许多事,他一遍又一遍地迎来了那个凄惨的结局。”
“……”
“你一定觉得他很可怜吧。”
“不,我想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香蒲一愣,旋即笑起来。
“哈哈,也是呢。毕竟他和他最爱的人渡过了那么久的时光……他可能比你幸福多了。”
在长久的无言沉默中,香蒲突然微微低头,轻垂下眉。
“你也……可以试着去追寻吧,小峰。属于你的那份希望……在这个,已经在一秒一秒迈向未知未来的世界……”
我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转向从刚才开始就不停打着呵欠的黄袍婆婆。
用那种沙哑的……绵软的。
变得越来越熟悉的声音。
我快步走过去,香蒲也立即意识到不妙地抬头,试图拉住我。
我挣开她的手,冲到怔住的黄袍“婆婆”面前,抓住她的兜帽,试图一把掀开。
“她还没准备好!”香蒲大喊道。
我慢慢松手。
望着微微掀起的兜帽中、望着一片黑暗中,那双熟悉无比的……绯红明眸。
看来,这就是最后一件……南宫所不知道的事。
“她是……谁?”
我颤声问道。
这会是属于我的希望吗?
“诺诺?”
我充满希望地呼唤。
黄袍人把兜帽扶稳,缓缓摇头,同缠满绷带的手指着自己。
“莲。”
她用诺诺的声线念道。
“莲。”——确认般地重复一遍。
我心中的余烬逐渐熄灭。
“我很抱歉,必须用这种卑劣的方式瞒着你们。”
香蒲慢慢走到我身边。
“虽然她现在还在生长中……但是只要看到她的脸,你和南宫肯定都会认定她为诺诺吧,你们或许就不会帮助我进行这个循环的补完了,所以我只能……抱歉。”
香蒲小心翼翼地触碰我的手臂。
我笑着摇摇头,平复了一下心情。
“不,我明白……我知道她不是诺诺,你别小看我们对她的感情。所以呢……她又是什么?另一个没变异的实验体吗?”
香蒲抚摸着黄袍少女的兜帽,神情复杂地沉默半晌。
“其实……我也说不清她现在算什么。我只能肯定地告诉你,在那一晚,诺诺这个人已经确切地死掉了。她的灵魂,或者说思维,或者记忆、人格……无论你怎么称呼那个东西,都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
“那……她……”
“她是从诺诺身体中诞生的,算是她的……女儿,亦或……转世?”
香蒲说着,慢慢摇头。
“不,她在本质上,应该还是那个东西吧,那个——丰穰的分身。”
“我、我们还是没能杀死它?”
香蒲露出无奈的笑。
“看起来,那晚你们杀死的只有畸变的诺诺而已,它呢……它还真是怎么都杀不死的啊。”
她抬头看向我。
“不过你无须担心,现在的她应该不会对这个星球产生威胁了。它在和我的漫长对峙中,意识到我会一遍、又一遍地阻止它,于是终于找到这个打破僵局、能够继续“活”下去的方法——以人类的姿态重生。”
“人类……重生……?”
“为此它也舍去了一切,甚至包括增殖的本能、乃至来到这颗星球的目的,只剩下这份不老……不死的基因。她没有记忆,没有目的,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正如一个初生的孩子,所以我……这几年,我在等待你们的同时,一直在照顾她,给她灌输一些你们的常识,希望她能……她至少能接近一个人类。”
名叫莲的生命歪着头,把兜帽向我们两人摆了摆。
“在说……我吗……?”
“这就是……莲?”
我看着眼前的崭新生命。
“虽处五浊恶世中,不为生死过失染……”
香蒲缓缓念道。
“这就是莲,小峰……这就是我对她的期待。”
“哈哈……”
我忍耐着眼角的湿意,缓缓蹲下身,轻握住她缠满绷带的手。
“你好,莲。”
一一一一一一
我们慢慢走出废楼大门。
荒废的庭园保持着它一直以来的模样,不过多了些杂乱的脚印与足印。看来在我失踪的这段时间,姨妈他们也曾来此处寻找过我。
我归心似箭,不过在离开前想了想,回身看向站在门口的女仆与黄袍少女。
问出最后那个问题。
“……门的后面,到底有什么?”
“有残酷的、难以接受的真相哦,小峰。”
我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个答案。
而现在,一切真相都已经揭晓,已经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南宫和我,我们在此后的人生……肯定还会打开更多的门吧。
没有问题的,不要紧。
只要还有希望存在,只要时间还在一秒一秒地走向未来。
“你还会……回来吗?”
远处的香蒲突然大声问。
她牵着莲,站在彷如被时间封存的金色碎梦中。
“我还会带着她在这里多待一阵,在我……之前。我会多教她一些人类的知识,直到她能一个人生活……小峰。”
她拂着缭绕的发丝,远远地凝望我。
“什么时候再来这里看看吧,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和你说呢……”
我笑着招手告别。
走出树海,离开这座承载着一切回忆的山。
我回到姨妈家中,接受着她和家人的喜极而泣与大声责骂,随便编了个理由敷衍过去这30天的行踪。
我在姨妈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也就是9月1日,坐上火车,踏上归途。
宝贵的暑假已经彻底没了,想到这点的我不禁有些沮丧地靠倒在车背。
就在这时,眼角突然闪过一丝光。
此时恰好火车正经过那座山,我猛地意识到什么。
我跳起身推开车窗,在满车抗议声中,望向那座山——望向它唯一裸露在外的那片碎岩地带。
一丝熟悉无比的银光在那里持续地闪熠着。
仿佛在作最后的告别。
忍耐至此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我会回来的。
我在满车人的讶异注视中坐回座位,抹去眼泪。
——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我们的故事……一定还会继续下去。
一一一一一一
以上既是门扉篇正篇的所有内容了,不知各位对这个结局感觉如何。
下面还有一卷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