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番外,也可以说是对诺诺这个人物的补完。
一一一一一一
实验体T019诞生在一间冰冷、空旷的灰色产房。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她在此后的很长一段人生里,都没搞清楚“母亲”这个词的概念。
她有意识以来的首个画面,是一张充盈着热泪、喜悦、与幸福的脸。
“**,我的**,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那张脸和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在不久后,成了她的“父亲”。
她短暂的童年在一栋陈旧、庞大、充斥着消毒水味、有着错综复杂走廊的大楼中渡过——准确来说,她终其一生都未能离开此处。但唯有那几年,她能带着初生者的懵懂与好奇,注视、并探索这个迷宫般的世界。
那些摆满药架、器械架的房间,排列着巨大玻璃罐的房间。
那些稀奇古怪的仪器、冒着白气的大金属罐、摆在封闭皿槽中的无数个小圆盘。
那些被禁止进入的房间,房间里散发出隐约血腥味的金属平台。
还有那些穿着白大褂,看起来总是形色匆匆,但无论何时遇到,都会停下来露出和善笑容的大人们。
“你们可是人类的未来啊。”
大人们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与她的同伴们。
实验体T019不是太清楚未来的含义,但她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大概很重要,她觉得很开心。
她和其他同伴——有些长得与她很像,大部分则不同——接受着大人们每日的繁琐检测与各种实验。被电极片贴满全身;被巨大的机器扫描;被叮嘱服下各种药丸;被无数注射器与探针刺入身体,不断地抽出或注入物质。有时候,实验伴随着鲜血淋漓的切割与剖开,带来巨大的痛楚,但她咬紧牙,一次又一次地忍耐过来,她想要看到大人们脸上的满意表情,那让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存在。
况且,那些伤口与断裂——第二天就会重新长好。
大人中只有一人从没参与过对她的实验。
她的“爸爸”。
他总是用痛苦万分的视线盯着被推出手术室的她、躺在恢复室的她,那种饱含不忍、无奈与其他许多复杂感情的注视往往让她自己也觉得悲伤起来。但她同样也隐隐感觉到了——爸爸,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需要她的人。
这种单调、重复且充斥着苦痛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她并没有什么怨言。
她不明白幸福或快乐的含义,偶尔她会从大人们的笑容与爸爸的抚慰中获得一些性质接近的碎片,她小心翼翼地保存在记忆中,不时拿出来回味一番。
这样就足够了。
对于生存下去这件事来说。
但一切终究还是迎来彻底的改变。
那一天,某个同伴在漫长而残酷的实验中,终于没能忍受住痛楚的撕咬与折磨。
他并没有死。
他只是失去了某样“东西”。
于是他变异了。
实验体T019看着同伴身上长出的畸异肢体、器官与血腥肉瘤,看着周围尖叫、奔逃的大人,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与黑洞洞的枪口。
她陷入了恐惧的深渊。
那一天后,一切都变了。
大人们看向他们的视线不再带有企盼或希冀,而是充满恐惧与憎恶。
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变异了。他们被诛杀、被就地销毁。研究所中开始回荡恐怖的嚎叫,充满血腥的气息。大人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冷酷、可怖。有人冲进他们的房间,挥舞着屠刀,疯狂砍向尚未变异的同伴,在凄厉的惨叫声中,将他们砍成肉酱。
不久之后,T019与剩余的同伴被转移到地下,被关进钢铁的囚牢。
她明白过来——她已经不会被人需要了。
她感到很伤心。
但唯有一个人——唯有爸爸,在变得越来越畸异与疯狂的地牢,坚持不懈地来看她。
他给她带去食物,陪她聊天,安慰、鼓励她。并告诉她很快就能恢复自由。
“爸爸……会来救我吗?”
“爸爸会来救你的,我们……我们两个都会来。”
T019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但她选择了相信,她在漫长的囚牢煎熬中默默等待,并且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她躲在巨大的行李箱里,听着外面传来的兽嚎、惨叫与爆炸,恐惧地蜷成一团。
一切过去后,她从那个小方格爬出来,站在爸爸旁边,一同凝望硝烟散尽的研究所。
爸爸的视线中带着无尽的感怀与沧桑。
“你现在自由了。”他笑着对她说。
T019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
爸爸在那之后就一头扎进地下的研究室,忙于他的研究。他叮嘱她不能离开研究所,至少——绝对不能离开这座山的范围。他并没有说理由,但实验体T019很听话地照做了。
只是……这栋在小时候显得又大又神秘的研究所,对如今的她来说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她在这里已经生活了10多年,这里的一切,包括大楼前的庭园,庭园周围的树海,对她来说都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T019当然有产生过下山的想法。
但她恪守着父亲的叮嘱。
她在废楼里遇见了一只黑猫,她在小的时候就偶尔有看到它的身影,现在——它成了这里除爸爸以外的唯一活物。
她与黑猫作伴,又在废楼生活了10年。
实验体T019对于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多少感觉。
她早已习惯了孤独、寂静的世界,她人生中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处在这种状态,但她能敏感地察觉到父亲的变化。
父亲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沉默,有时候把自己一关就是好几个星期。
她终于体会到了寂寞的滋味。
在那一天。
相遇的那天。
她像往常一样去找黑猫,却发现它不见了踪影。
她焦急地在废楼周围寻找,天台上、草坪中、水池底,全都找了一遍,她不想失去这个唯一的伙伴。
还好不久后,黑猫就回来了。
还带来了——两个人。
两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生。 作者注:并不是(笑)
实验体T019躲在角落,看着那两个四处张望的男生,忐忑不安地犹豫了许久。
爸爸虽然禁止她下山——但是好像没禁止她和外面的人说话吧?
想到这里,她鼓足勇气,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啊——!!你又是什么东西啊?!”
两个男生中眼神更尖锐的那个立即指着她大声叫唤,把T019吓得打起退堂鼓。
她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东西”。
她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和那些变异的同伴可能是同类,她怎么敢把这种话说出来?她害怕再看到那种恐惧与憎恨的视线,比切入身体的手术刀还怕。
然而那个男生的大声嚷嚷还没结束。
“你……你是魔女,对吧?!”
“不……不是的……”
她的小声否定被彻底无视了,对方叽里呱啦地继续嚷着。
“……居住在森林中的黑山羊之母,&%¥¥#@!…………”
男生滔滔不绝、又听不太懂的连珠炮让T019头晕眼花、手足无措,她哪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对话方式——她在过去一年听到的话可能都没有这几分钟多。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的提问,只能不知所措地嗫嚅着。
“……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唯唯诺诺的啊,真没趣!”
男生最终不耐烦地说。
“那你以后干脆就叫诺诺好了。”
“……诺……诺?”
T019惊讶地指着自己。
Nuó、nuo。
她又仔细地念了一遍,看向搓着鼻子,似乎变得有点不好意思的男生。
“对……对啊!怎么?你不喜欢就算了,我还想取给我家小狗呢。”
实验体T019用力摇了摇头。
她感受着自胸口慢慢融开的,此前从未出现过的某种感觉。
“不……我喜欢,很喜欢!”
“诺诺,我叫诺诺。”
自此之后,等待那两个男生就成了T019每天最大的期盼。
名叫小峰的,个子稍矮,眼神尖锐的男生。
名叫南宫,高高壮壮,似乎有些沉默寡言的男生。
他们给她带来外面世界的新奇知识,那是一个她从未听闻过,只能站在树海中远远眺望的世界。那里有学校、电视、游戏机、考试,有跑得比马(马是什么呢?)还快的机器,有能在天上飞的机器。
她多么想去那个世界看一眼。
她无比羡慕能够在那个世界自由生活的两人。
小峰,虽然初识时咄咄逼人,眼神也锐利,但其实一点也不可怕。
他有一对黝黑、明亮,宛如星夜的漂亮眼睛。
每次和那双眼睛对视,她都有种坠入其中的感觉,仿佛被某种温暖、静谧的物质包围。
唯有胸口处在不争气地砰砰跳动。
南宫总是沉默寡言地塞给她一些吃的,虽说她对吃这种事没什么概念——只要是能塞进嘴里的都行。但还是感到某种被宠爱的温暖,她莫名地觉得南宫与如今深锁在地下的父亲——与他曾经的样子有些相似,但却说不上为什么。
为什么呢?
有一天,在等待的时候,某个声音突然问她。
“我也……不知道……”
“但是你是喜欢他的吧?”
“嗯。”
T019用力点点头。
“南宫……南宫就像哥哥一样,也有点……像爸爸……”
“明明你比他大得多呢。”
那个声音笑道。
“那小峰呢?小峰也是哥哥吗?”声音继续问道。
T019想了想后,用力摇摇头。
“小峰不是哥哥。”
“哦?那是?”
“……”
T019愣了半天,把慢慢变得发烫的脸埋进双膝,感受着胸口的砰砰跳动。
“总之……不是哥哥……”
那个声音长叹一声,消失了。T019讶异地回头,只看到打盹的黑猫。
那一天的稍晚时刻,小峰与南宫把一件漂亮的洋裙交给她。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衣服,从未见过的花纹与布料。
自己怎么配得上这种衣服?
——和怪物是同类的自己?
她几乎退缩了,连摸都不敢多摸一下,在两人的不停劝说和半胁迫下,才换上衣服,战战兢兢地走出。
当T019看到那个男生脸上的表情,看到他瞪得发直的黝黑双眸,才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她又被需要了。
那种温暖的,自胸口处慢慢融化至全身的感觉满满地包围着她。
她感到了幸福。
之后的发生的事,化作一场迅速幻灭的泡影。
那一晚。
她逃跑失败,被父亲重新关进熟悉监牢的那晚。
T019在辗转的浅寐中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她睁开眼,看向铁窗门口。
“小峰……?”
「小峰」站在门外,散发着奇妙的苍白磷光。
“是小峰啊,诺诺,小峰来救你了。”
「小峰」用奇怪的尖细声调与语气说道,把由细长的白丝纠缠而成的手指递进来。
T019开心地跑过去,握住那只手指。磷光一闪后,门外的「小峰」消失了,门也被整齐地切开。
她怔怔地盯着自己化作外骨骼镰刀的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不远处又出现了闪着磷光的「小峰」,正朝她招手。
“小峰,小峰……等等我……”
T019不自觉地跑了过去,如同扑火之蛾。
「小峰」引领着她走进那间研究室,走到放置着陨石的隔离皿。
「小峰」抬起她的手,切破足以防弹的玻璃。
陨石上萤光闪烁的花朵是如此圣洁,身旁轻抚着她的「小峰」是如此温暖。T019沉浸在羞涩的悸动中,忘却了一切,连那朵“花”中开始伸出一条蠕虫般的细长花蕊——都没有注意到。
花蕊闪电般地叮入她胸口,然后闪电般收回。
T019一个猛颤,感到身体中多了一个东西。
“终于……”
她听到那个声音漫长的感叹。
“现在,孩子……你可以做到任何事了。”
“任何……事吗?”
T019没有感到恐惧、亦不觉得害怕,大概是因为体内的那个东西给她一种……虽从未谋面,但十分确切的——“母亲”的感觉。
她试想着自己最想做的事。
她让自己的身体——从肩部的皮肤中慢慢渗出一片白色菌膜。
那圈黏菌状的薄膜向下滋蔓,覆盖住只穿了内衣的单薄身体,并且逐渐变幻质感、形状与颜色,同时从抽出细密的菌丝,织成记忆中那些熟悉的细碎花纹、层褶与镂空。
随着最后几根菌丝缠成最后一片花纹。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身上微微蠕颤的“洋裙”,转身跑向门外。
小峰……小峰一定会很喜欢吧。
她要去寻找那个男孩。
她好想再被他注视,好想再听到他的夸赞。
她更想被他拥入怀中,用耳朵偷听他砰砰的心跳。
她好想。
她好想……
实验体T019在大约四个小时候之后迎来了死亡。
不过——在意识消逝之前,最后的弥留时刻。
她来到一片遍洒月光的花田。
她走到花田中最高的那株萤光植株前,在它轻微摇曳的花朵前坐下。
“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花朵用尖细、层叠的声音说道,像是有许多小孩在同时说话。
“你是……妈妈吗?”
“不是的,我也是孩子,我们都是孩子哦。对不起……”
“没关系的。”
T019伤心地摇头。
“反正爸爸不需要我了,南宫也不需要我了……就连小峰也不需要我了……”
“不会的,他们都需要你哦。只是……他们还没准备好接纳我而已。”花朵轻摇着说道,“而且,我还需要你啊。”
“真的吗?”
“嗯,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交易?”
“我想用你的身体重生,重生成一个人类的孩子……我想要知道人类的事,想要让他们知道我的事,到那时……如果他们能准备好的话。”
“用我的……身体吗?”
“嗯,这是唯一能让我活下来的方法了。”
“我知道了。”
T019点点头。
“但是,在那个过程中,你的记忆、你的思维……你的一切,都会随之消失哦。”
“没关系的……反正我也要死了。”
“对不起……”
“但是,作为交换……我想让你保留一样东西,一样我无论如何都……绝对、绝对不想忘记的东西。”
“嗯,你说吧。”
于是T019站起身,凑向花朵,轻轻说出那句话。
花朵微颤着,点了点头。
于是,实验体T019死了。
她的思维、她的记忆、她的灵魂都默默消逝在那片幽黯的地下监牢。
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唯有最后的那份思恋,即使死去都不愿停歇的思恋,寄托在新生的身体中,化作初见时的一个笨拙拥抱。
化作树海的风。
化作梦中的月。
将会永远、永远地萦绕在那个人身边。
“请一定不要忘记……我好喜欢他。”
“我好喜欢……好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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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既是门扉篇的所有内容。
http://music.163.com/#/song?id=437292675 献歌一首,谨纪念逝去的实验体T019
我们下一卷……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