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了自己的儿子死在一名黑甲黑枪武将之手后,完颜弼想到他与蛟儿的一段对话。
“蛟儿,你没有必要和李全作比较,孝之他是个天生的行伍之人,而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父亲自小就教我别人眼中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在看着我,父亲此时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世人都说我是天才,我又怎能不去证明自己?”
完颜弼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回话。他在想,儿子这些年所听到的这些风评会有多少是真心话,有多少是因为他的父亲是高官而有意无意的奉承。
或许完颜蛟是知道的,不然作为官宦之子他何必如此努力,可惜这些努力全白费了。
完颜弼指挥部队向被包围的河东军发起进攻,似乎只有更多的人陪葬才能让儿子完颜蛟死的有意义。他成功了,更多的父亲将失去他们的孩子。
自李全击败蒙古军已经有四年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中,金国抓住了机会训练出了一支能战之兵——忠义军。如果能再加上河东军的战力,金国的重振或许不是没有可能,但现在也只是或许,两支能战之军只因为某些人对自己屁股下的椅子的担忧而厮杀起来,金国便从此失去了机会。从来不要为历史上让人唏嘘的“如果”而伤感,因为那些在历史转折点做选择的人通常依照的都是自己的负面情绪,而结果自然都不会好。
李全看着手中染血的枪头,回想着“李全谋反”这四个字,似乎每一个毛孔都锁紧了。眼前是一场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打的战争,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疲惫感,这种疲惫无论是在浍河堡还是雁门关都未出现过,仿佛是有一只巨手把他压住。
“有时候无论你怎么做都是错的。”仿佛这是完颜蛟的尸体在向他诉说。
此时喊杀声已由远及近……
幸运的是战鼓和旌旗永远能使李全振作。
“至少也要把大家带回太原。”李全想着。
忠义军在包围了他们的敌人之后便迅速摆好了阵型,他们被专门训练来对抗重骑兵。前排的是重甲步兵,手拿着环首刀和大盾,掩护着身后的长枪手缓慢向前推进。重骑兵如果敢正面冲击,虽然有可能冲破阵地,但是可以想象损失会相当巨大。但如果用步兵冲击,又很难快速打开缺口,时间一长包围圈急剧缩小,到时候跑不起来的骑兵会变成累赘。完颜弼巧妙地将进攻战转化为防守战,并且将一道残酷的选择题摆在李全面前,是付出精锐部队大量生命去拼一条路,还是慢慢等候全军覆没。
李全选择了前者。可见多年的磨练使他具备了超常人的眼光和果敢。
李全带来的是黑鸦军重骑兵的主力,他们成军已近十年,在这十年中也有过因年龄和伤亡的减员,补充了一些新鲜血液,但总体上还是那支让人闻风丧胆的精锐。此时他们向着敌人的长枪阵冲了过去!如飞蛾扑火……
而作为他们对手的这支忠义军几乎每个人都是完颜弼亲手选拔训练的,其成员多数人的家中都有人死于蒙古人之手,与蒙古人不共戴天。其目的就是为了对抗蒙古骑兵,所以他们对骑兵战法非常熟悉。
盾牌之后其实有两排长枪,第一排将枪倾斜地杵在地上,枪头斜向上。后一排平端,枪头向前。队形摆的十分紧密,就像城墙一样。并且所有人不许抬头看敌军马背上的骑手,以免士卒恐慌破坏阵型,只等敌方骑兵自己撞上长枪。
战争,无论在任何时期所较量的都是战士的勇气,当双方都不畏惧死亡的时候,死亡就成了主旋律。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兵种和兵器的克制效果才真正地体现出来。
黑鸦骑士们朝着枪尖组成的城墙冲击过去,一时无数生命瞬间枯萎,多少当年征战于雁门关北的勇士魂断梦碎。冲在第一排的骑手几乎无一生还,但是第二排第三排根本没有停下的打算,沿着相同的路线他们继续冲击着。很多长枪手没有来得及将武器从尸体上拔下来就被战马踩成了粉末。折断的长枪,破碎的盾牌,血肉模糊的残肢在空中飞舞。
三波冲锋之后包围网终于出现一个小小的缺口,李全带人跃马而出。但很快发现缺口急剧缩紧,跟在骑兵身后的孟宪率领的步兵再次被包围,选择题再次丢给了李全,救孟宪?还是率骑兵先逃?
“杀回去!”以李全的性格根本没有第二个选项。
此时的李全并不清楚,完颜弼是故意将他的骑兵放了出去,而后死死围住步兵和辎重,这样的话没有步兵只凭骑兵,就算冲出包围网也没办法通过井陉关。
李全的骑兵三次冲击包围网,几番苦战下来,减员一千人左右,剩下的人几乎个个挂彩,黑鸦军从来没有如此的狼狈。
“打不下去了……”李全心想。
他们退了三里稍作休整。
“将军,这样冲不行啊!”
“是啊,将军,他们已经摆好了阵势,这样一味的冲是送死,不是办法……”
将士们看着李全,面带惊慌和焦虑,这种表情之前从来没有在他们脸上出现过。
“这样下去就算冲进包围网黑鸦军也会全军覆没啊……”李全心想,他此时的表情比士卒们也好不了多少,突然一阵尖利的鸣叫声从他们头顶划过。
起初这种叫声使李全本来急躁的心绪更加烦乱,而后他抬起头发现一群乌鸦从西边飞来,他马上意识到是达龙!
原来达龙领人回到井陉关,不宣而战突然袭击,斩杀了武赦,夺下关口。然后放出了事先准备的乌鸦通知李全。达龙没有得到任何命令,也不知道李全的情况,他完全是随机应变,哪怕是捅了篓子,接受军罚也在所不惜。
希望和绝望同时出现在李全面前。
“撤退吧,先与达龙汇合,再回来救步兵。”李全下达了最无奈的命令。
“孟宪要撑住啊……”相信每一个黑鸦骑兵都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们真的愿意再杀回来吗?或者更多是庆幸自己是名精锐的骑兵,才不会死在这里。战场对每个人向来是不公平的,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远古还是当今。
包围圈中的孟宪带人退往一处名为“赠马台”的不大的村庄,失去骑兵保护的步兵像牧场上的绵羊般被驱赶着,很快他们便被分割,此时孟宪身边能指挥的人只有四五千,其他人已不知所踪。
“多撑一些时间,等晋阳公到了安全的地方,你们就砍下我的头去投降吧!”
“孟将军……”此时孟宪已经由校尉升到了中郎将。
“孟将军啊,你的头值几个钱?自己想做英雄却看扁了我们。投降?与其那样还不如大家埋在一起,烂在地里,到了阴间一起喝酒吃肉才痛快!”
“哈哈哈,你们这群混蛋!”孟宪大笑。但他此时却很担心主公李全的安危,希望他能顺利通过井陉关。他向着西方远眺,而迎面一群乌鸦飞来……
“看来可以放心的去死了……”孟宪微微一笑。
赠马台全村空无一人,村民在开战之前已全部逃走了。这里的主要街道只有一条,是东西方向。孟宪命人用杂草堆,栅栏阻挡住道路的两头,并且将长枪绑在上面,以防止骑兵冲锋,所有人手持配刀等短武器,准备近身肉搏,四千多人每一个都是死士,他们依靠地形准备最后一搏。
但完颜弼不打算跟他们拼命。尝试着做了几次进攻之后,完颜弼下达命令,将村子围住,三面放火,仅留东面一个出口。很快整个村子变成一片火海。
孟宪他们坚持不住,从东面出口逃出村外,而后立即就被包围。他们只能在毫无凭依的情况下面对敌人,当然很快便被杀的七零八落。
“为什么?!”孟宪大叫着,同时手中的战锤砸断了一名长枪手的脊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每砸倒一人就叫一声,仿佛在努力地斥责他的敌人,斥责完颜弼,斥责他的朝廷。但很快一柄长枪刺中了他的左腹。持枪的是一名脸上充满惊恐、凶狠、兴奋各种表情的少年。
孟宪用手抓住枪杆,将右手的战锤扔出,砸碎了那张充满各种表情的脸,和少年出人头地的梦想……
同时,他眼前一阵发黑,而背后又中了两枪,其中一枪枪尖穿出他的前胸。
孟宪大叫一声,双腿一软单膝跪在地上,口中满是血沫。孟宪用手杵着地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怒吼,“为什么!!!”
血沫从口中喷射而出,喷射的方向站着一名骑着白色战马,身着古铜色铠甲的武将,他头戴着金色的盔,腮下的山羊胡微微向前撅着,胡子间多有银丝。外穿一件宽大的刺绣白色披风,绣的是一只灰色的海东青。武将甩动缰绳,催马款步走到孟宪面前,插手施了一礼,面色凝重。
“孟将军,多谢你当年在浍河堡救了我的性命。请受老夫一拜。世人不会忘了你,请孟将军安心地去吧。”
话毕,孟宪随之倒下。
“传令厚葬孟宪将军以及河东军战死将士,而后全军前进,前往井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