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和是一个神秘的人。不同于我们这些自小就在学校中生存的人。白和是在两个月前才被送进来的。我还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一节数学课。老师一时兴起给我们讲起数学系学生才会接触到的高等数学的内容。那对我来说无异于天书——我相信对大多数人来说亦是如此。
老师讲到一半突然止住了话头。有个人将手举得很高,高到让人无法忽视。老师只得停止讲课。他站起来:“这有什么用?”
老师说,这对于开发你们大脑智力有好处,而且数学有种独特的美感云云。老师的话很快就就被人打断了。
“这有什么用,我们这些人以后注定要当一个农民。农民只要弄会基础数学就好了。”
他说出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话。每个人的职业在我们出生时即被确定,我们所受的教育全为这个职业奠基。为农田奉献终身即是我们此生的意义。
——这就是我们一直来所受的教育,每个人都对这一天深信不疑。 老师沉默了,他推了推鼻子上的眼睛,默默擦掉了黑板上的内容。那人得意洋洋地坐了下来。我重新挺直了腰板。
“老师,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清脆的声音让教室里一切动作停止下来。视线齐刷刷集中到白和身上。“你们也是,”白和说道,“我的爸爸曾经所过,没有人的人生是应该被限制的。每个人都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教室里一片寂静。我们很清楚,白和的行动与语言被教室内的摄像头一五一十记录下来。这大逆不道的言行会带来什么后果除了白和,任何人都心知肚明。
“根据你们的基因,你们被分配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职业。你们只需要朝着自己日后成为的职业奋斗就可以了。你们不具备任何其他的可能性。”在我们六岁入学仪式的那一天,杨姝校长对我们如此说道。这句话对我们不啻金科玉律。
老师丢下一句:“你们先自习”便匆匆离开,留下一屋子张大了嘴地恐惧的学生。那天白和被带了出去,上午的课结束前,她重新回到教室。白皙的脸颊上隐约还有电击留下的伤痕。
第二天上数学课的老师有一张全新的面庞。那名匆忙逃离的可怜人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跟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白和的笑脸。她用一天的时间适应了学校的生活,开始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阴暗到几乎所有人都忘掉了她的存在。
午餐的时候,阿军领到了他的奖赏。
我就站在阿军身后,负责打饭的人也是我们的同学。我们排成一列长队,手上端着餐盒。队伍在缓慢的移动着,大家都对吃饭这件事提不起多大的兴趣——这主要因为我们从没吃饱过。有人端着属于自己的一份饭走了回来。硕大的餐盒里只有小的不忍直视的馒头,几个零星的菜叶,连一点油腥也见不到。
“你的汤没有打。”他一个急转身险些把餐盒里的菜都打翻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又走了回来。单手小心翼翼地端了个巴掌大小的碗。碗里撑着的清可见底的汤。
他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汤和着食物撒了一地。他毫不犹豫趴在地上贪婪的**着,来不及用筷子就直接用双手抓起米饭塞到自己的嘴里。
没有人嘲笑他,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关注他。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如果相同的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我们都会做出相同的行为。
“饱暖思淫欲,饥饿才会让你们拥有清醒的头脑。”杨姝曾这么对我们说过。从有记忆起,饥饿就如影随形。在每天高强度的学习与劳动下,我们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进行思考。
队伍缓慢地前进。很快阿军到了队伍的最前端。打饭的人看到阿军楞了一下。他打开了另一个锅里的盖子。看到锅子里的东西时,我们的眼睛一下子直了。锅里是飘着油腥的饭菜,那是给教师准备的。
“这是给你的,”他笑着说,“干得真不错啊,这是给你的奖赏。”阿军饭盒堆得满满当当。我们艳羡地看着阿军
阿军想要离开的时候,被人按住了肩膀。杨姝站在他身边,对着食堂里的人说:“遵守规矩的人和检举不良行为的人都能得到奖赏。破坏规则的人则会用疼痛铭记自己的愚蠢。除了阿武之外,你们所有人都有加餐。”
直到打饭的人叫我,我才回过神来。端着自己的饭盒匆匆离开。书中的情节如同电影胶片一样闪过大脑。
在奥斯维辛中,人们从来没有吃饱过。明天的食物只有清可见底的菜汤和薄薄的几片面包。劳动与饥饿可以让人忘记思考。随着时间的推移,集中营里的囚犯只会变成行走的工具。
我看着餐盒里丰盛的饭菜发呆。在大快朵颐的人群中我是一个异类。阿军也没有吃掉他的奖励。他一口饭也没有吃,只是呆呆地坐着,一个人。
这时,阿武走向了他。
食堂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阿军抬起头,仿佛一直在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阿武伸出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是我错了,我不该说学校的坏话,你还肯跟我做朋友吗?”
阿军呆滞地握住了他的手。食堂又热闹了起来,方才的平静如同一阵风转瞬即逝。“他们不可能做朋友了。”我的身边突然有人说道。
我转过头,白和就坐在我身边。她将耳边的长发拂过耳际,毫不避讳地露出脸上的伤痕。“他们会形同陌路,因为奥斯维辛中没有朋友。”
——在奥斯维辛中没有朋友。每个人都是生存下来的竞争对手。他们会抢走你的食物,偷走你的鞋。资源是有限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那天午后,我在餐厅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团饭菜。第二天,阿军旁边的位子里空空如也,阿武坐到了靠窗的位置。铁板制成的窗户封闭了碧蓝的天空。
在这所学校里没有真正的朋友。杨姝是统治者,我们是他的奴隶。任何“朋友”都有可能变成背叛者。我们唾弃叛徒,但当奖赏落到我们的饭盒里时,没有人表示拒绝。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叛徒,任何人都不能作为“朋友”。
这里与奥斯维辛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不会死,只会活着承受无尽的痛苦。
也许那本书并不是小说,而是活生生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事情。既然书是白和丢到教室里的。她一定知道不少我不了解的事情。我必须去找她问个清楚。没想到在我去找白和之前,她反倒主动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