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来这所学校,是为了拯救你们。”
时间是晚上的七点三十分,距离宵禁还有半个小时。我乖乖地听从了白和的命令来到在那间摄像头失效的房间里。白和信守了承诺,将她来这所学校的目的告诉了我。
我死死盯着白和:“还有呢?”
白和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我身前:“没了啊,就这些啊。”
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晃动着他喊着:“别耍我,告诉我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白和处变不惊,她轻松推开了我的手:“外面的世界同学校内的世界大不相同。如果说这是天堂,外面就是地狱。那里的人们几乎全都被不同程度的洗脑。他们脑子里剩下的只有为自己的职业而献身。他们会被检测基因,然后匹配到合适的异性,在27岁那一年生下孩子。而他们的孩子会由基因检测出最适合什么职业,然后被送到学校内接受教育。在学校内,他们会逐渐接受电刑,等到18岁时,他们的身体强度足以接受更为烈性的电击。在他们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会发生什么事,你也看到了。”
我后退了几步,撞到了桌子上,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布满伤痕的双手:“所以学校里的每个人都接受过电击。我们……我们是什么?是奴隶吗?”
“奴隶也好过你们太多,至少奴隶还能抱怨一下。等你十八岁的时候,你就连抱怨的想法都没有了。”
我抱着头蹲到了地上。白和对我说:“你可以一直这样直到你被彻底洗脑。不过我有个其他的方案,不仅可以救你,还可以救其他人。”
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看着白和:“什么方法?”
白和蹲下来附在我耳边轻声说着。我回忆着昨天我们一路上的见闻。也许她的方案真的可行。
白和有一种纯良的面庞。尽管那道电刑留下的伤痕给她的脸上留下了瑕疵,但仍无法磨灭她是一个美人的事实。如果这种人走在街上,任何人都不会认为她是坏人。
所以我冷冷地问她:“我为什么相信你?”
我不想相信任何人。她毁掉了我期盼了十几年的天堂。
白和楞了一下,或许是对我的反叛感到惊奇,她的话开始不那么强硬:“你除了相信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有,”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受够了。这些尔虞我诈,真相假象。我宁愿做一个没脑子的傻子。我不会出卖你,但也不会帮你。”
白和抱起胳膊,大声喊:“随你的便咯。我再去找其他人好了。”
“随你。”我作势要走,白和慌了神,她拉住我的胳膊:“等一下,不许走。”
“果然,”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你找不到其他人。那本暗示学校是奥斯维辛的书,是故意把那本书留在教室里的,你想通过那本书让人对学校产生怀疑,然后跟你一起逃出去。”
白和咬紧了嘴唇,用沉默肯定了我的回答。“但你只有一本那种书。不然你早就把那些书都丢出去了。越是混乱才能增加逃出去的机会。”我抓住白和的手腕,逐渐加重了力量:“我可以帮你。但我有条件。”
白和抬起头,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花,内心突然被触动了。“什么条件?”她用带有哭腔的声音问我。
我硬下心肠:“我要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我绝不相信你会为了没有关系的人孤身犯险。”
白和用手捏紧了裤角,她抽咽着说:“如果你想知道,那好吧。我是……是被迫的。”
我松开了她的手,我开始相信她说的话。
“在外面的世界中并非全部是被洗脑的人。反抗的人数量尽管少,但仍然存在。我的父母也是其中一员。已经洗脑的人虽然无可救药,但那些孩子们是可以改变的。我们解救过很多学校里的孩子。这所学校就是我们的下一个目标。但是……但是……”她突然坐到地上,掩面痛哭,“他们……他们杀掉了我的父母,把我丢到这里来。我不要……我不要被洗脑,我好害怕啊。”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罪恶感。我是不是不该逼她到这种地步呢?我抱住她,她顺势搂住了我的腰,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我好害怕,我的生日还有一个月。求求你,除了你再也没人能帮我了,求求你救救我。我们一起逃出去好吗?”
我有力的点点头。我已经彻底相信了她的话。我没有对白和的话深思。她用眼泪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我。世界突然崩塌的我开始怀疑一切,但我无法坚持我的怀疑。
所以我们才会迎来截然不同的结局。
仿佛是上天的安排一样,在两个星期之后的某一天,“数学班”的学生将会迎来共同的生日。想到之前白和说过的,我们是人工受精体外培养而成的人类,我突然有了一种恐怖的想法。我不愿深想,只想赶紧逃出这个可怖的集中营。
“计划你都记清了吗?”距离宵禁还有半个小时。每天巡逻结束到宵禁开始的这短短的半个小时成了我们谋划计划的时间。白和见将她计划巨细无遗告知我。我的内心仍有一丝踌躇。
计划很简单,在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有超过50名学生会被集中在十三号号房间,那一天学校内的守卫力量会被调到十三号房间周围,以免学生受到精神冲击过大引发暴动。即便如此,中心监控室的防卫仍然不容小觑。白和的计划十分冒险。在听取她的计划前,我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扮演一个如此重要的角色。我还以为自己只会打打下手。
“有问题吗?”
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这太强人所难了吧。我只是一个农民,让我做这种事实在是——”
白和握住我的手,打断了我的话:“我的父母曾告诉我,生存是残酷的。为了生存人可以抛弃任何事物。想想那些在奥斯维辛里挣扎的人们,他们抛弃了尊严、思想,甚至失去了人性,但他们仍然想要活下来。杨刚,你有为了生存不惜一切代价的觉悟吗?”
刘艳的眼睛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从那天看到她接受电刑起,每天夜晚在我的梦境中都会有一双眼睛,一双没有视线的眼睛,没有思想的眼睛,没有灵魂的眼睛。现在那双眼睛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警醒着我。我绝不愿自己的眼睛也变成这幅模样。那同死亡无异。
“而且,你不想见见你的父母吗?”
“我的……父母?”
“是的,你的父母。只要你出去,就有见到你父母的机会。”
我的内心突然暖暖的。尽管杨姝一直告诉我们,我们不会拥有亲情,但至少在这所冰冷的学校里,还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们这些从么见过父母的人,渴望拥有父爱与母爱。
“好吧,我干。”我下定了决心。
在行动的前一天晚上,我没有做梦。清晨来临,我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了杨姝带着几个手下从走廊走过来。我停住脚步,双腿忍不住颤抖。
“校长好。”我大声打着招呼,杨姝微微对我点了下头,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片刻后她带着四个学生走了出来。
“你怎么还不去上课?”看到我还在走廊上站着,她责备我。
我无法面对那些学生脸上满溢着的隐藏不住的笑容。我别过脸,朝教室跑过去。
“同学们,我们上课。”老师走到教室中,放下课本,按照惯例扫视了一次教室。教室里出现了意外的情况。老师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
“怎么会——”教室里有两个空位。老师翻阅着花名册。他终于找到了那两个没有到场的学生。老师拨通了校长的电话。
“校长,杨刚和白和没有来上课。”
“好,我知道了。”在说完这句话后,校长就挂断了电话。即便隔着话筒,老师仍然能清楚地听见听筒传来的电流声。想必校长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得等一段时间再处理这两个失踪的学生。
“现在,我们上课。”老师说道。他不会做多余的事情,身为老师,他的职责只在于教授知识,至于学生的安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果然没人来找我们。”上课十五分钟后,我对趴在墙角的白和如是说。走廊里空荡荡的,我们在监视器的死角处。白和趴在墙角不知道在干什么。
“当然了,我的计划可是完美的。现在校长和守卫想必正忙着对学生进行洗脑。等他们忙完才会处罚我们。”白和站起来:“好了。”
“什么好了?”我好奇地询问。
白和神秘地笑了笑,指了指头顶。
灯突然灭了。中心监控时的两人跳了起来。索性监控屏幕上还闪着幽暗的光。守卫看到十三号房间里的工作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其中一名守卫对另一名守卫说:“B4区域短路了,你去看一下吧。”
B4区域确实是他的管辖范围。守卫没有争执抱怨,提着工具箱走了出去。留下的守卫坐回到椅子上,双眼盯紧了屏幕,如同石像一般纹丝不动。大多数屏幕上只有一片黑暗。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学生的身体突然停止了抽搐。杨姝抹了把头上的汗,戏谑地对周围的人说:“有时候我还真想像你们技术人员一样,只是单纯的执行指令就不会这么累了吧。”
周围无人应答。杨姝也没有表现出不满意。她继续指示其他人带下一个人过来。这是,头上的灯泡突然闪了一下,随机暗了下去。
“怎么回事?”杨姝皱起了眉头。像这种鼓掌一般半个小时就会被排除。她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她扫视着那些嗷嗷待宰的羔羊。“帮我拿个咖啡。”她命令手下的人。
时间还有的是,就算让这些孩子再享受半个小时拥有思想的时间又有何妨呢?
守卫来到B4区域。区域内黑漆漆的。他摸索着向记忆中的位置走过去。墙角的一处墙壁不知道为什么被扒开了。线路零零散散地掉落在外面。他半蹲下去,打开手电筒。修理的过程中他突然皱起了眉头。线路并非是如他所想被老鼠咬断的,而是被人剪短的。
他突然向前倾倒过去。有人扑倒了他的背上。
白和疯了一般趴在了守卫的背上,用胳膊紧紧扼住了他的脖子。“你还在等什么!”白和对我大喊。守卫豁然站起,剧烈的挣扎着。瘦小的白和立刻被吊在半空中。守卫想要抓住背上的白和,白和拼命躲闪。她的身体正一点点滑下来。
我赤手空拳待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大脑一片空白。如果我再不去帮她,白和被甩下来只是时间问题。到那时候我们都会被守卫抓住。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了。心里明明明白这一点,身体却做不出反应。双腿只是在无谓地颤抖,却迈不开步子。
守卫一个趔趄,撞到了我。我摔倒在一旁。“杨刚!”白和大声喊着,“你难道不想见你的父母吗?”
“我的……父母……”
即便是人工受精,我也有生物学上的父母,即便我们从未相见,即便我对于他们只是一个陌生人,即便他们从未在一天生活过,我也想见到他们。
“难道你想成为木偶一样再离开这个集中营吗?”
我……
我要活下去。
我不想成为一个唯命是从的人偶。如果上天赋予了我生命,那就该由我决定自己人生的意义。哪怕是死亡,我也要决定阖上双眼的时机。
我要逃离这个集中营,我要凭借自己的意志离开集中营。
我叫喊着朝着守卫扑了过去。
时间过去太久了。
距离第一名守卫离开中央控制室已经足足半个小时了。留下的守卫从板凳上站起来。修理区区故障不应该花费如此多的时间。按照规程,他有理由相信另一名守卫遇到了无法排解的困难。他拿起自己的工具箱,,向着门口走去。
灯突然亮了。看来故障得到了排出。守卫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紧紧盯着屏幕。果不其然,过了一会,门被打开了。守卫说着:“你迟到了。别忘了在报告上写出你迟到的理由。说不定你还需要参加二次培训。”
“当然,求之不得。”我低声说着,高高举起了扳手,在守卫反应过来前朝着他的后脑勺用力砸了下去。他倒在地上,脑袋凹了进去,鲜血从伤口汩汩地流出。这些家伙果然同白和说的一样,做技术工作的人比起做文职的人更像没有思想的人偶。
白和走进来,把守卫的身体踢到一边,扑向了控制台:“好了,我们的时间有限,杨姝迟早会发现情况不对。在我们被发现前,我们必须打开大门。”
我按照计划好的走到了控制台另一边:“告诉我怎么操作。”
“键入entry,然后按回车——”白和指挥着我,我输入的指令越来越多,输入速度越来越快。我不得不先输入一遍,然后再看屏幕确认。
白和持续不断的下达着命令,身边键盘的敲击声不绝于耳。我盯着屏幕,终于键入了最后一行指令。
“现在,按下回车。”白和下达最后的命令,我按下了回车。
灯光突然亮起来,不过不是白昼一样的黄色光芒,而是红色的微光。随机身后是一声巨响。我回过头,铁闸门落了下来将房间同外界封闭起来。我跑到铁门前,用力敲击着大门。
铁一般地事实摆在眼前,这间房间被隔绝了。我预感到什么,看向了白和的方向。在控制台上放着一个无线电步话机。白和早已失去了踪影。
我被背叛了。
生存是残酷的。我记住了这句话,却没让这句话进到我的心里。残酷就意味着机会只有一个。
“我骗了你。能出去的只有一个人。输入指令的也只需要一个人。获救的人,更是只有一个。”
“就算我打开了大门,也会被杨姝发现。到时候我们谁都没办法逃走。你键入的指令并不只是打开大门,还有封闭这所学校。现在所有人都被封闭在房间里。即使他们能够出来,我也早已经逃之夭夭。”
“别恨我,杨刚。你从没见过你的父母,我不一样。我的父母养育了我17年,我要去见他们。我一定要再见到他们。所以,对不起。虽然很抱歉,但我不后悔。”
白和的声音从步话机传出来,她仿佛在另一个次元,距离我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我轻而易举在屏幕上找到了她。那一个小小的人影毫不犹豫,毫无畏惧,从一个屏幕移动到另一个屏幕。我攥紧了手中的步话机,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到最后只有沉默充斥着房间。
我曾经怀疑过她,但她的眼泪说服了我。她问过我,是否愿意为了生存不惜一切代价。现在我知道了,这代价里也包含着信任。杀死我的不只有她的背叛,而又我的天真。
我狠狠的一拳打到了屏幕上,屏幕裂开了一道缝隙,电流窜了出来。彼时,白和一只脚踏出了门外。
屏幕上突然闪过一道白光。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屏幕上的场景位于臭名昭著的十三号房间——电刑室。屏幕上有人倒了下来。又是光芒闪过,更多的人倒了下来。我看向其他屏幕。监控室的监视范围上囊括了学校的绝大部分地区。在我可见的范围内,越来越多的人在白光中倒下,身体控制不出抽搐。我突然意识到,那不是白光,而是一道道闪电。
闪电在闭塞的房间中轰鸣,流窜。无处可逃的人们在绝望中死去。
我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朝四周看去,房间内静悄悄的,没有电闪雷鸣,电流奔腾。沉重的铁闸门外雷声隆隆,内里的房间却如同海面般平静。死亡与绝望统统被那道沉重的大门隔绝在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轰鸣声消失了。铁闸门自动升了上去。我走到门边,犹豫着该不该出去。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房间里躲一辈子。我深吸了一口气,踏出了脚步。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站到了房间外。没有闪电,没有守卫。我孤独地在走廊上奔跑,朝着大门的方向奔跑,没有人来阻止我。我绕了个道,来到十三号房间前。
十三号房间的墙壁上有一面巨大的玻璃。往常我们在玻璃这一面,受罚的人在玻璃的另一面。房间内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我看到了今生难以忘怀的景象。
那些和我同龄的孩子,他们直到死亡都不敢离开自己的位置一步。恐惧的永远留在了他们的脸上。守卫们争先恐后奔向大门。他们或拍打着大门,或按下了前人的身体,他们最后的动作被高压电流凝成了一幅画。这是当代的“梅杜萨之筏”。最先触及大门的是杨姝。这件骇人听闻的灾难带给我的唯一宽慰之处就是我看到了杨姝扭曲的表情。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油然在我心底升起。
除此之外,我感受不到逃离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后悔。
沿着走廊,我先门口走去。我终于不再需要刻意避开摄像头。我看到了很多教室。老师们统一地倒在了门前,那些没有被洗脑的孩子却在原地引颈待戮。从某种角度来说,疼痛比任何生理的洗脑更为有效。在大门前,我看到了白和。
她保持着一只脚踏出的姿势站在门口。她的头发竖立起来,身上散发着焦臭味与肉香味。她的皮肤变得黝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狂喜的表情永远凝固在脸上。我想要对她置之不理,但还是把她的身子放下来,帮她合上眼睛。我尝试了好几次才合上她的眼睛,那对瞪的大大的眼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存在于我的梦魇中。
我向门外踏出了脚步。这一次,我真真正正地逃离了奥斯维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