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缇娜再次回到地上的世界时,那里早已变得物是人非。
灰蒙蒙的街道上空盘旋着几只秃鹫,昔日向荣的集市再不复往日生气。报废的马车停靠在路边,衣衫褴褛的乞丐因病痛而低声呻吟;人们的脚步都是急匆匆的,空洞的眼神看似望向前方,里面却已没有了灵魂在居住。
三年来,魔物的力量日趋壮大;在昼夜不熄的战争折磨下,人们的希望早已被命运的车轮残酷碾碎,甚至逐渐泯灭殆尽。
在人类与魔物全面对峙的这段时光里,猎魔人这一行业的人数大幅减少,已然变得面目全非:战场上,无数的阵亡者积尸成山,许多怕死之徒金盆洗手。酒馆里,公告板上常常挂着酬有高额赏金的猎魔任务,却鲜少有勇士敢用自己的名号将它们接应下来。
缇娜乘坐着运输货物的老旧板车,匆匆赶回到位于迦毗罗卫城的阿法尔学院。
——也许,应该叫阿法尔学院的遗址更为合适:
正如同大量猎魔人放弃了自己的身份,阿法尔的学员们也早已纷纷退学。破产倒闭的学院如今被征用成了生产护石的血汗工厂;推土重建间,原本巍峨的校区现在仅剩存些灰白的断垣残壁。
……这些全都是拜饕餮所赐,缇娜不由心想。它犯下了这样的弥天大罪,一定日夜饱受着人们的诅咒。
但是,只有她看见了……它每天拖着孤单的身影,独自回到月宫时的样子。那时的它……眼中并没有凶残的戾气,亦没有冷酷的杀意,甚至也没有征服者的昂扬得志;在它默默听着琴音的时候,只有淡淡流露出的疲惫和哀伤……
——不对,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缇娜用力摇了摇头。
包括芙蕾娅在内,她原本认识的同学现在已经全部消失不在了——更没有珈远的音讯!
* * *
往日户限为穿的猎魔人工会如今变得门可罗雀。正厅中央的接待台前,年轻的向导员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随着木门吱嘎嘎一阵响动,一名散发着轻熟魅力的美丽女子进入了厅内。
那美女望之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飒爽而妩媚的身姿充满着异域风情,一张微蹙双眉的俏脸却神情冷峻。
她绕过形同虚设的前台,径直走向了里面摆放文献的书架,仔细查看着在过去三年中因战殉职的猎魔人登记名单。
直到反复确认过上面没有她害怕出现的那几个名字之后,她才变得稍微安心。
“请问,要怎样才能考取猎魔人执照?”她走回接待台前,向正枕着手臂与周公相会的向导问道。
那伙计抬起眼皮,语气有些不屑一顾:“呵,现在哪还需要什么考试?有人能接任务就不错了!你要是想干,我三千钱卖你一张执照就成。”
“……我知道了。请帮我办理就职登记。”
“你叫什么名字?”
“缇娜·巴布尔。”
当缇娜走出那扇木门的瞬间,猎魔人工会的会长正好从阅览室里走出。
他看着缇娜离去的背影,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旁边的伙计听了,忍不住开口打趣:“怎么了,是不是看呆啦?——不过也难怪:现在这世道,女人们个个都面黄肌瘦,形同枯槁似的;像那样经典的极品美女实在是太少见了。”
“傻小子!在女人之前,我看到的首先是个猎魔人。”
伙计转头看去,只见会长的脸色一反往常,并没有如他所料那样显露出色眯眯的神态;相反的,他在半晌回忆过后,忽然原地立正,呈现出一副肃然起敬的仪容:
“虽然那是发生在战争刚开始时候的事了,但那个背影却让我忽然回想起来——三年前,每当有猎魔人大规模迎战过魔物的侵袭以后,战火将熄的疆场上总会出现一名身披黑袍的吠舍少女:残阳泣血,滚滚狼烟,她独自一人面对着脚下尸横遍野的丛冢,用手中召唤出的魔琴为逝去的战友们演奏《亡灵镇魂曲》……刚才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那个女子离开时的背影,就像是当年战场上那名孤单而桀骜的魔琴师一样。”
* * *
从此,缇娜便开始了以魔琴师身份执行各种任务的猎魔人生涯。
毕竟,她的生命里已经只剩下音乐了。
当缇娜云游四海,并且再次使用手中的魔琴与魔物展开战斗时,她忽然意识到——由于近三年来,她每天都在进行以性命为押注的日夜严修苦炼,致使她在琴艺和乐理方面有了惊人的成长进步,甚至已然如臻化境!
灵堂、海底、鬼宅、圣殿……她在各大战场上如履平地,很快便开遍了雅利安大地上所有的传送门。
在那燃烧着黑色焰火的滚烫琴音之下,所有的魔物都好似变得脆弱而不堪一击;弦光炸裂间,只要是她所到之处,它们纷纷望风而逃……
她去了深绿森林。她曾在这里为珈远强大的单刷能力惊羡不已,现在她自己也能做到了:一闪而过的弦光轻易将魔物切分为二。但是,冰冷的眼神中却早已失去了那种欣喜的光;
她去了卡玛山丘。不论她与何等蹩脚的路人组成临时队伍,流星依旧会从山顶划过。看着星辉下一张张震惊于她琴艺的陌生脸孔,她知道了“见到流星的情侣将会永远在一起”的讲法不过是个美丽的传说;
她去了海底遗迹。她在水下滞留了七天七夜,直到她确定自己已经调查过整片海域中出没的每一种魔物。一共二十九种——她将它们的特性资料详尽的整理在一张张稿纸上,然后与其它祭品一同供奉在了琼斯教官的灵前:
“老师,这是我补交的结业任务答卷,还望能请您过目。老师,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在如今这样的世道之下,我到底应该怎样努力,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猎魔人呢……?”
她去了孟加拉湾。她在恒河河底轻拨光弦,很快透过回旋的鸣音找到了那枚失落已久的戒指“维纳斯之星”。她以面纱遮脸,伪装成一名被匿名雇主委托来执行押送任务的猎魔人身份,将它交还给了巴布尔宗家的族长贡卡。
当缇娜路经沙门达藩国,再次见到那些飘扬在旗帜上的巴布尔族家徽时,许久不曾归来的她忽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在城中萧条的主街道上,她遇见了已经结婚生子、正带着妻儿在路边砍价的宗家次子杰西。他似乎变成熟了许多,就像当年的族长一样,也留起了茂密的络腮胡须。当他看见她时,一双苍桑的眼中满是惊艳,却竟然没有认出她是谁。
不过,这倒也不足为奇——此刻的缇娜已不再是当初的懵懂少女。陌陌长街上,她风姿绰约的身影频频引人侧目:一身鸽子灰的轻甲由银线编织而成,反衬着V领低开口的紧身胸衣,显得整个人挺拔而性感;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被金亚麻手环高高吊起,利落而精神的束扎在脑后;战火的淬炼使她原本柔软的眉眼间多了几分不羁的英气,当她走过时,黑天鹅绒的斗篷如同背后飞扬的暗影……
她利用传送石灵活奔赴于各个战场之间。有一次,在一场抵挡魔物入侵的战役之中,她以一己之力,独自面对着跨江而来的上千头魔物,将它们的进攻尽数粉碎。
自那以后,缇娜·巴布尔便被人们誉为史上第一个等级为超七星的猎魔人——据百姓们传说,她那燃烧的琴音可以焚尽世间一切罪恶。
* * *
在靠近大陆边境的一些小国里,战火烧毁了大片土地和村庄。
半成废墟的城镇中,资源有限的孤儿院仅能够接收一些再生族的流浪小孩。于是,那些没有佩戴手环的孩子便只能依靠拾荒为生。他们在战场上像老鼠般穿梭着,从一些还来不及被回收的猎魔人尸体上翻找出各种魔石的碎片,再冒着死亡的风险将它们拿去卖钱。
缇娜将大部分酬劳都花在了这些孩子们身上,她用自己的任务赏金给他们买了热汤和面包。
“大姐姐,拜托你,不要走!”
每当她要离开的时候,那些孩子们总是对她依依不舍。他们身上都带着深浅不一的伤口,枯黄干瘦的小脸上深深镌刻着恐惧。
“爸爸和妈妈都已经不在了,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不怕魔物的大人。等我长大以后,我也要成为像大姐姐一样的猎魔人!”一个小男孩握拳说道,清澈的眼神中闪动着不屈的光。
缇娜微笑着摸了摸那个孩子的脑袋。
“大姐姐,求求你,你能不能,再为我们弹一首歌?”神色怯懦的小女孩躲在男孩身后,手中紧抓着脏兮兮的兔子布偶,“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大姐姐的琴声以后,好像就不那么害怕了……”
院子里废弃的秋千发出了吱嘎噶的响声,战火连天的远方狼烟依旧。
缇娜点了点头。她看着孩子们眼中闪动的希望,沉吟半晌,然后用带有魔力的咒语编唱了一曲叫做《般若》的儿歌:
“Om Sat-chit-ananda Parabrahma……”
“Purushothama Paramatma……”
“Sri Bhagavat Sametha……”
“Sri Bhagavate Namaha……”
后来,那首曲子在雅利安广袤的大地上流传千里;在一个又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它悄悄抚慰着一颗颗幼小而孤单的心灵,使它们得以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