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入夜了
（一）
1687年4月25日，设菲尔德。
“啊……”屋里的中年男人发出了有些泄气的叹息声。他把头转向大门，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咖啡色的短发，从鼻子里发出‘哼…哼…’的鼻音。
“你是……弗朗西斯吧？”他冲着突然闯进门来的法兰西人质问，硬是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什么意思？‘你是……弗朗西斯吧？’”金发的法兰西人质问，全然没有收敛之意，喃喃低语说，感情同样丰富，“应该是‘啊，是你’才对吧？‘是你，弗朗西斯，真高兴见到你’。言归正传，沃克，你又在……”他把目光转向了两个年轻人，“啊，这不是威尔士来的猎人嘛~~”他故作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是啊，怎么了？”被叫做“沃克”的男人一脸严肃，灰白的脸上隐约涌起了一丝愠红。
“哎呀，别生气，老兄，不开玩笑了。你最近怎么样？”
“一般。有事吗？”沃克·怀特直勾勾地盯着法兰西人，并没有因为对方的退让而心门大开。
“算是吧，向你打听点事~”说着，他眯起自己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带出浅浅的假笑。
“你时间充裕，还是……”
“不急，也就是一两天的事，你很忙吗？”
怀特思索了一会，最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啊，我都忘了……”他走向木桌旁的橱柜，从上面拿下一只茶壶，“你喝什么，茶还是咖啡？”他背对着他问，“我也正好有事要问你，我们坐下说，弗朗西斯。还有，蒙克，霍尔莱斯，你们也坐下。”他又转向两个年轻人。
“怀特先生…”青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关系吗？我们……”其中一个高个儿的带着不安试探着问道。
“啊，没关系。我都说没关系了，叫你坐你就坐，蒙克！还有霍尔莱斯也是。”
他大吼着把两个年轻人驱到桌边，知道把茶壶和四个小茶杯都放到桌上，脸上的怒气才渐渐平息。而弗朗西斯丝毫没有受到他情绪的影响，一屁股就坐到了椅子上，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两个带着浓厚威尔士气息的青年，他们俩全都是大个子，不过叫蒙克的那个要高一些，他是有两米左右吧？而叫霍尔莱斯的有1,85m。
蒙克有一头深褐色的短发，长了张娃娃脸，淡绿色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好想看不清东西，而霍尔莱斯则一脸窘困相。大概是已经受够了怀特的态度了吧？他的头发是带着微卷的黑色，眼睛灰灰的，面色和怀特一样苍白。相形之下，还是蒙克更让人有亲近之感，而看了看怀特，弗朗西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笑呵呵地接下茶杯，心里不断思量着之后要说的话。
放好茶杯，怀特也坐下来。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墨绿色的眼仁像两颗凝固了的玻璃球，生硬无神。
“你先说吧，弗朗西斯。”他用半命令的口吻说道，法兰西人马上清了清嗓子，一副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模样。
“上个月，我去爱尔兰的时候，听到了一些流言。”他缓缓道来，“就是教会喜欢传的那种。他们说都柏林有一个‘鬼窝’，每天都有人死在里面。当然我是不相信啦，不过我在都柏林也确实看到了一些东西。”他停下来，看看怀特，但对方不搭腔，他便又继续说，“有关‘圣战’的传说有在都柏林的下层吸血鬼之间流传起来了，现在那里人心惶惶。而且我听说，因为新大陆的缘故，爱尔兰的大吸血鬼有一部分已经开始迁徙，结果爱尔兰也没剩下几只能说上话的…加上都柏林的‘鬼窝’事件，现在爱尔兰快要乱成一锅粥了，甚是有人喊出了上古者的名字——”
他的话被打断了。
“我不信那个。我们整个英格兰都不信。”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正在宣判死刑的法官。
“不信哪个？‘圣战’，还是‘上古者’？”
“都不信。‘上古者’早就死绝了，所以‘圣战’也根本不可能发生。你要是告诉我魔党和密党在新大陆开战了的话，倒还着点边际。”
“好吧，我不否认。不过根据爱尔兰情报商的说法，这种不着边际的言论，就来自于都柏林的哪个‘鬼窝’。他们说目击到4月12日那天晚上有陌生的吸血鬼出入那里。”说完，他又停下来，注意看着怀特的反应，但对方仍然无动于衷，倒是两个坐在一旁的年轻人，显出好奇的模样等着他说下去。
“所以我来这儿，就是为了问关于那只吸血鬼的事。”弗朗西斯只好又说下去。
“有什么特征吗？”怀特动了动他那双玻璃球样的墨绿色眼珠，灰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
“黛青色短发，蓝眼睛，高个儿。”
“嗯……”他闭起眼睛，应该是在回想，把记忆的小鱼一条一条地捞上来。
“你知道像这样的吸血鬼吗？”
“档案里有。”
“啊。”
“我去拿。”
说完，怀特站起身，走向屋内一扇虚掩着的小门。他离开了大概十几分钟，最后，那扇门又被从里推开，弗朗西斯发现他怀里捧了一摞文件，这其中的每一页纸都枯叶一样的黄。
他把文件放到圆桌中央，纸张落下时在桌上泛起一层薄灰。
“这里面都是。”怀特指了指那摞纸，自己背靠着椅背坐了下来。
“说不定我钓到大鱼了？”
法兰西人从上面拿起几张纸。他读了起来。
“你确定吗，沃克？那只吸血鬼就是……啊，找到了，这里——罗德·桑德斯。你确定我要找的吸血鬼就是他？”
“符合哪些特征的只有他一个。”沃克·怀特依然面无表情。
“嘛……不过，都是些芝麻大小的记载嘛，我还以为他是有多厉害。”
弗朗西斯指的是那份记录。在超过了一百页的英文记载中，记录了从1546年到1680年的七十来桩事件，每件事的记载都含糊不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中都有一位叫做“罗德·桑德斯”的吸血鬼，而他在事件中大多扮演的都是无足轻重的角色。比如1546年热那亚在海上遭袭时，有人看到罗德·桑德斯出现在港口的船只服务处。又或者是1621年伦敦猎人发起小规模的物种歼灭战时，有人目击罗德·桑德斯在格林威治行踪诡秘。总之都是些小事，叫人提不起兴趣。
“但是，你对他好像满在乎的嘛，沃克，档案整理的这么仔细。”弗朗西斯慢条斯理地感叹，然而怀特却挺直了身子，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这不是我整理的，是这两个家伙——”说着，他抬起手指了指霍尔莱斯和蒙克，“他们俩对他的兴趣可并不亚于你。”
顺着怀特的目光，蒙克点了点头
“就跟你说的一样，”他转向弗朗西斯，开了口，“你说爱尔兰现在人心惶惶，事实上，威尔士的情况更糟。外来吸血鬼从两个月前开始对威尔士的低等级进行屠杀，当然，他们要只是自相残杀的话，我们倒也很乐意，但是，吸血鬼的死亡率和人类的死亡率是成正比的。”蒙克看着弗朗西斯，而对方则为他刚刚的发言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所以我和霍尔就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调查近期潜入威尔士的外来吸血鬼。”
“有收获？”
“收获……就是——”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文件，“罗德·桑德斯。在所有外来吸血鬼中，他嫌疑最大。”
“啊……”
“所以，”怀特开口了。
“所以你也看出点端疑了吧，弗朗西斯？我看他可以上黑名单了。单拿威尔士的事来说，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参与了屠杀，我们都有理由消减他。”
“你要上报给总部吗？”不知为何，法兰西人的前额上渗出了几滴汗珠。
“不。”怀特回答的很干脆，“我只要还没有找到实证，伦敦就不会管这档子事，再说威尔士和爱尔兰也不是我的地盘，不过……”他思索了片刻，“不过要是他威胁到英格兰的话，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再说，你不觉得他背后有一条更大的鱼吗？”
“啊……有可能。”
“这就是事实，先生。”
一直坐在一旁的霍尔莱斯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但却很有分量，起先弗朗西斯还以为他会一直本分的做听众，毕竟他看上去就是那种不善言辞的人，但是……
“怀特先生也这么认为吧？”霍尔莱斯又转向了沃克，气势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一个。
“我？至少他还没打到我的地盘上。不过弗朗西斯，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问这点事？”
“其实我也收到了其他的一些消息啦~”他露出赌徒般的微笑，“事实上，也有人目击到桑德斯出现在利物浦，而且，他还在往英格兰腹地深入。我也说不准，但来这告诉你一下总没错。”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当然就是现在啦，4月19号4月24号，这知道呢~”
“那么你是想叫我提高警惕？谢谢啦，弗朗西斯。”沃克故意发出愉快的笑声，但语气中却没有一丝快意可言。
“别客气，小沃。”
对方对这种态度置若罔闻，脸上依旧挂着那种像是用石膏固定住了的笑容。
“哈哈……那么你的事办完了，现在换我说？”
“请说。”法兰西人笑眯眯地点头。
“我想托你去问一下，”怀特的态度渐渐认真了起来，“关于阿曼德的消息。无论在哪，只要有他的消息都告诉我。但是别声张，奥维尔。可以吗？”为了表示礼貌，他补上询问的语气。
“阿曼德？你的那个……”
“啊，是…是他。”
“你把他搞丢了，沃克？也太不小心了吧，你可得——”
“我知道，奥维尔！”怀特厉声打断了他的话，灰白的脸上又泛起一阵愠红，“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声张。消息必须封死，风都不能透！”他生气了。
“好的，好的，沃克，我理解。”
“成交了？”
“当然，成交了。不过不知道可不可以……”赌徒露出了微笑，法兰西人眯起了眼睛。
“什么？说吧。”
“这些资料，能借我几天吗？”
“……如果只是几天的话，可以。”怀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注意到弗朗西斯眯起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条缝。
他们谈妥了，两个中年人满意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蒙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水汪汪的绿眼睛里满是矛盾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却换。他被难住了？最后，他又看了看霍尔莱斯。他朋友向他点了一下头，他的困惑消失了，更确切的说，是转移到了霍尔莱斯身上。
“打扰一下，怀特先生。”他低沉的声音幽幽传来。
“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的上忙的地方？毕竟那也是我们的责任。”
怀特一言不发。他先看了看霍尔莱斯，然后又移开目光。
“你们？我好像不在事件之中啊…你们做了什么吗？”弗朗西斯代替怀特接下了话，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我们的错啦——关于阿曼德。我们来本来是想向怀特先生寻求帮助，结果却……”蒙克欲言又止，闷闷不乐地皱起眉头。
“啊……我知道了，你们为了威尔士的事来找沃克，然后沃克就说，‘说不定阿曼德能帮的上忙，带他去看看好了’对不对？你们居然能让他派出阿曼德，真有面子啊~”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但是，你们在外面跟阿曼德走散了，大半是因为吸血鬼而分散的吧，我猜……是这样吧？”
“如你所言。”霍尔莱斯的窘困不言自明，他在喉咙里嘟哝着，向弗朗西斯点了点头。
“那我看这样吧，沃克，你要是不反对，”弗朗西斯向怀特投去询问的目光，但对方没有反应，“那就这样，蒙克，霍尔莱斯，你们两个先跟我一阵子，这样我找阿曼德的时候，你们也帮得上忙，怎么样？”他仿佛怀特不在场，只管问二人。
“啊……”蒙克犹豫了，他看了看怀特，但得不出结果。
“如果可以的话，就拜托你了。”霍尔莱斯连忙带而回答。
“我说，弗朗西斯…”沃克突然插话进来，语气以外的轻快。
“怎么？”
“如果你能找到阿曼德，桑德斯的事我可以给你增派人手，这样…还合理吧？”他说的慢条斯理，似乎每一个字都经过了一番斟酌。
“合理，真是太合理了，沃克！”法兰西人惊喜异常。
（二）
1687年5月4日，不列颠群岛，英格兰，唐克斯特
“其实我也是金发的。你见过日耳曼人吗？就是像他们的那种。金发，眼睛蓝得像水晶一样，皮肤也白白的~~是个典型的日耳曼人啊……要我说你，你应该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和诺曼人的混血儿，金发没那么淡，眼珠也不怎么蓝，肤色介于两者之间，我说的对吧，阿曼德？”
“……”脑袋里传来不耐烦的鼻音，把侵入其中的奇异生物逗得呵呵发笑。
“你生气个什么劲儿啊，阿曼德，我对你的外表又没什么异议，你也不过就是血统混杂了一点罢了，那又不是你的错。其实你小子还蛮英俊的，要是身材再高大点就完美了！高兴了没？我可是很少夸‘人’的呀~~”他格外强调了“人”这个词。
“不说话？不说话可不成，今天不说的话，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喽~”
“你今天很兴奋啊……”
青年青涩的声音从头脑深处传来。
“原来你注意到啦。我还以为你脑子僵掉了呢~~哈哈，你呀，这样可不行——总是无视我说的话。你父母没教过你什么叫做‘待客之道’吗？”
“我没有父母啦！还有，我也没有邀请你到我的身体里来，你算是哪门子客人啊！？”
“哎呀呀，真过分。没有父母，那至少有监护人吧？总得有人把你养大不是？说说看，你的监护人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哪儿的修士？修士最爱干这活儿了~~”
“不是修士啊！”不具气势的抗议声在头脑中嗡嗡作响，青年似乎越发的被激怒了。
“那是什么？”
“是猎人，吸血鬼猎人。”
“啊啦~看来我身处险境了呢。”吸血鬼发出沉闷的鼻音，模仿被困住的野兽，戏弄的语气再次升级。
“是真的！”叫做阿曼德的青年被彻底激怒了，竟然认真了起来。他在自己的小脑壳里抗议，全然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对于这个侵入者，他再也耐不下性子了。
“我相信。”对方豪爽地应了声。
“我想信你啦，不过这没用。而且我看那个猎人也没教你什么克敌制胜的技巧啊，看来你是被当做普通的孩子教育长大的，是不是？”
“才不是！爸爸有教给我东西的。”他急了。
“那说说看他教了你什么，怎么不使出来对付我试试？”
“你？”
“哈哈~我怎么了？”吸血鬼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不像其他的血族那样拥有身体吗？还是我可以在你的身体里生存？啊呀，你该不会是怀疑我不是吸血鬼而是什么其他生物吧？”
“是有在怀疑呀，非常怀疑。”阿曼德闷闷不乐地强调道。
“纳，小子，你知道‘异能’这个概念吗？”吸血鬼止住了笑，语气转而温和了起来。
“知道是知道，不过详细的还……”
“每一个血族都拥有一个与生俱来的能力，就比如心灵感应之类的，总之是不同于血族的常规能力的那种。而我的异能嘛，就是侵入其他生物的身体。”
“就像现在这样？”
“差不多。”
“那你自己的身体呢？”
“不存在了。”
“诶？”阿曼德惊讶的叫出了声，“怎么？”
“被某个混蛋毁掉了，趁我不在的时候。”吸血鬼平静地解释道。
“那你之前说要找的人该不会就是……那个毁掉了你身体的人吧？”
“你小子想象力挺丰富的哈？”
“不是？”
“是啊~就是他呀，那个混蛋。报复他可是我这些年来的奋斗目标啊~”吸血鬼以欢快的语调说出来自己的“豪言壮语”，语气可谓是“坚定”，然而这带给阿曼德的却又是一阵彻头彻尾的恶寒。无法遏制的憎恨之情从吸血鬼的词句中喷涌而出，但说话者本身依然保持着欢快的基调，“那，你看，我都说了这么多了，该你说了吧？你都会些什么样的技巧？告诉我。”
“啊……我的，怎么说呢，就是——挺复杂的。”
“复杂？怎么个复杂法，厉害吗？”
“打不死人，也伤不了吸血鬼。”阿曼德的调子有点闷，好像正在承认是自己往餐前酒里参了水，或不小心打碎了长辈珍藏多年的中国瓷器。
“这样啊……”
“你高兴了？”
“不是啊，我在想，你比以前有趣多了，说不定更有利用价值了。”吸血鬼回味着，跟赌马冠军讲胜利感言时的语调无异，“我告诉你啊，小子，我现在要去设菲尔德…”
“！！？”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去你家——这种打算有那么糟吗？还是你觉得我对着你那个猎人老爹喊‘爸爸’的样子很好笑？”
“你……”无话可说，无话可说了，你叫我说什么才好？！吸血鬼，你是吸血鬼是吧？啊……
“你是怎么想的，阿曼德？我还指望你跟我大闹一场呢~”
“没怎么想。”他生硬地发出声音。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他想他现在应该是拉着张脸吧？
“别害羞啊，你总会想到些什么吧？比如你觉得我是在利用你和你的猎人老爹达成某种目的，或者是借由你的身份来完成某件事，大同小异，对吧？”
“我没想法。”
“真的？”
“没有。”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是乖孩子，真乖真乖，好孩子。哈哈~~”吸血鬼兴奋地笑了起来，几乎到了要手舞足蹈的地步，但他的身体却没有动。他放纵地在他的脑壳里大笑，精神与动作完全脱节。
笑够了，吸血鬼再次开口。
“那，现在，阿曼德，跟我说说你的技巧吧？咱们好好研究一下。”
（三）
1687年5月5日，英格兰，设菲尔德
大不列颠啊，真是的……没救了，没救了。
诺姆一边走，一边哼着随性而发的小调，他把礼帽向左斜着戴，一双皱巴巴的小手被在背后，似乎再也不准备拿出来。设菲尔德的小巷对他来说是天然的庇护，让这个身材矮小的小老头漫步其中，可惜诺姆却并不是那种会习惯屈身于街头巷尾的吸血鬼，他更喜欢把自己抛进奢侈的熔炉，呼吸华丽的空气，就算是简单而短促的出差旅行，他也要找最好的住处，吃最好的早餐。
十分钟前，诺姆从“借住”的人类贵族家中出来，到小巷里漫步，而这种种的举动，无一不是事先计划好了的。
早晨6:00出门，走到郊外的蹩脚出租房前，就能透过窗户看到那个伤痕累累的金发青年，十八岁上下，个子不高，而且面带倦色。但是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因为他体内还存在着另一股力量，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对于诺姆而言，那就像是个随时都会失去控制的洪水猛兽，只是他迸发出的怒浪，永远都不会殃及到他。那位大人的话就是这么让人信服。然而，这段旅程并没有结束，诺姆会顺着小路往回走，走到僻静的小巷，那儿的住宅里会看到两个高大的威尔士人。
蝼蚁。
诺姆不屑地想着。那位大人对他们根本连评价都懒得说。
不过，再往后，商人的府宅旁，会出现一脸假笑的法兰西人。他在那里等人，等着那个他认为极有价值的雇主，但他，也根本一文不值。
无关痛痒的人到处都是，无论是威尔士人，还是法兰西人，他们在这座城市中充其量只是配角，而真正的主角……剩下的那几个人，谁都有可能。
可能是英格兰的猎人总督，可能是身份不明的红瞳血族，可能是诺姆他自己，可能是已经坠入异常的金发青年，也可能是…
啧——那个骗子，禽兽，疯子！
诺姆露出一脸狰狞的阴笑，毫不隐藏自己内心的憎恨。
他又想起那个人了，在这段路程的后半段。但是托那位大人的福，现在他有机会把那个骗子，禽兽，或疯子置于死地，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
都是因为有了那位大人——阿诺德大人。依附他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
诺姆咧开了嘴，发出难听的笑声，像是死囚的呻吟，在设菲尔德的小巷间回荡。
（四）
1421年5月4日，英格兰，约克
“埃尔玛……”
“抱歉。”
昏黄的烛光中，他面带倦色地向桑德斯摇了摇手，面如死灰。
埃尔玛·雷德勒在屋内环视了一周，好像突然开始找起了东西。但他其实什么也没找，只是为了嗡嗡作响的脑袋不再陷入混乱，而故意拖长了时间。他深吸了一口气，大理石样的鼻子以不被人察觉的微小幅度抽动。
“抱歉~”他夸张地咧开嘴，留给桑德斯略带歉意的笑容。
“没事。”
罗德也不计较，学着他的样子笑了一下，仿佛他们是好朋友，永远不吵架。虽然不知道他这样的态度是不是真的，但埃尔玛是顺其自然的接受了。
“那，跟我说说吧，之前发生的事，我不在场时发生的事。”他笑呵呵地命令。
“埃尔玛……”桑德斯不禁面带难色，脸色变得跟雷德勒一样的苍白。
“怎么？”
“事情其实……”他把一只手搭到雷德勒肩上，从背后看就像两个好兄弟肩并肩的站在一起，“事情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就是——”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初拥。”
“我听着呢，详细一点。”
“前天晚上，梅尔改变了我。”
“我不惊讶，罗德，她肯定会那么做但是，之后呢？”
“之后她告诉我…”他突然停下来，那双空洞的眼睛无力地盯住埃尔玛，“那些事她没跟你说过吗？”
“哪些？”
“那些…阿博特家族的事。”桑德斯又重复了一遍，眼睛转而看向地面，打住雷德勒肩膀的手如履薄冰。
“没有，她没说。你告诉我，罗德。”
“就是梅尔的过去，不对，应该是Master了…Master的过去，包括她还是人类时的那段过去。那故事很长，你确定现在听，埃尔玛？”
“当然现在啦。”雷德勒露出安抚的笑脸。
“在这儿？你不想静一静之后再，或者我们换个地方，你觉得…”
“我现在就听，罗德，现在告诉我。”笑脸不见了，他脸上的肌肉紧绷，但不是在笑。
“冷静，埃尔玛，我现在说。”桑德斯马上承诺。他把手从雷德勒肩上拿下来，在房间中找来两把椅子。他在其中的一把上坐下来，但对方保持站着。不坐吗？他本来想问一句，但看看对方的脸色，又收住口。他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在一片死寂中开了口。
“时间大概得从1012年算起，阿博特家族那时候在热那亚。抱歉插一句话，埃尔玛，那时候你在吗？”
“…我。在啊，在巴斯。继续说。”
“那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吧？1012年那时候，不列颠是什么样子。至少比热那亚糟。”
“我知道。克努特远征不列颠，北海帝国——你想说这个？”
“不是…我是想说，阿博特家族就是在那时候迁入英格兰的。”
“！？”
“惊讶？我当时也是。虽然我没经历过那个时代，但战争这码事，我并不陌生。Master那年20岁，她把整个家族迁到英格兰，全靠她一个人。奇怪吗？一个20岁的女孩怎么能在那种情况下做出这种连男人都不敢轻易尝试的事，她又是怎么做到……”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低到无法听清，之后停住，再重新开口，“这就是Master要说的故事，也是现在之所以会有这种结果的原因。”
（五）
1687年5月4日，英格兰，设菲尔德
“吸血鬼的气息，吸血鬼的情绪，吸血鬼留下的痕迹，全部都可以，都能感觉得到。”
“那么如果是吸血鬼移动后的痕迹呢？比如他们走过的路，接触过的人，靠那些线索也可以吗？”
“那要看留下痕迹的多少了。有些吸血鬼能够隐藏自己的气息或痕迹，不过不是气味啊，被误会了。气味和气息完全是两码事，要是气味的话，对我就行不通了。”
“那么他们怎样才能隐藏自己，打个比方。”
“比如你呀。你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这样我就感觉不到你了。”
“就是说你的能力只对血族的身体管用了？”
“可以这么说。”
“那么我明白了。”
吸血鬼调整“自己的”呼吸，同样的对话他们已经大同小异的进行了三遍，但他自己还放不下心，他能感觉得到散步闲谈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也或许它们从未开始过。这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但从此之后，界限会变得异常明显。
他不再多说话了，而翻过一座小丘之后，连阿曼德也开始紧张起来了。
吸血鬼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进，正午灼热的阳光照到他身上，他开始流汗，而吸血鬼极不自在地用右手遮住射到头顶的阳光。这对他而言太热了，他想。然而吸血鬼仍然向前走着。
不久，他们看到了城镇，那是设菲尔德。
城市一如既往。阿曼德惊异自己竟然没有激动得跳起来。他用吸血鬼的视角注视城市，那座建筑与建筑交织而成的堡垒，无处不散发出人类生机勃勃的气息。吸血鬼不走城郊，不绕道，也不走那些有着低矮灌木丛的乡间小路，他直径走向大路。
不过一会儿，吸血鬼的身边开始充斥起来来往往的行人，吸血鬼的情绪也开始焦躁起来，他如履薄冰。
他们走的是设菲尔德最重要的一条贸易通道，阿曼德记得他父亲在这里安插了监视的“哨岗”，就在靠近驿道的铁匠铺里，他想往那边看看，或许能找到自己熟悉的面孔，然而吸血鬼却一直盯着地面，避免与任何人接触。没人注意到他。吸血鬼走的很老道，他就像个行色匆匆的商人，赶着要去跟自己的合伙人对账，他识趣地把头低下，在人群里穿梭而不引起一丝注意。阿曼德也只好跟着他，映入眼帘的只有掺杂着石块的泥土路和人们来去不停地一双双脚掌。
吸血鬼毫不犹豫地走，每到一处路口，都会极其自然地转向，好像他比阿曼德还熟悉这座城市。最终，他们走进了一处无人的小巷，吸血鬼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抬起头，悠闲地活动脖子，身上一直压抑的那股焦躁一扫而空。他恢复常态了。阿曼德深吸了一口气，让脱离了烦躁的空气拂过自己，他觉得吸血鬼咧开了嘴，他在笑？
“有什么发现吗，阿曼德？”头脑里传来他轻快的语调。
“没有。”
“哦……那问你点事，”吸血鬼保持自己的节奏，“刚进城的时候，我闻到某些气味——是那只吸血鬼的气味噢~~我注意了一下，味道是从一个人类身上发出来的，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个法兰西人，不过可惜你没发现。”
“要说这种微小的痕迹的话，现在这里也不只有一条，但是用来追踪还不行，太微弱了，所以我才说没发现呀。”
“…那就算了，至少这次我找对地方了~”吸血鬼将问题作罢。而阿曼德只觉得他的心情格外的好，笑——他的嘴巴变成弯弯的半月形，眼睛随之配合，“先别管那些，阿曼德，我们可是还有正事。”他高高兴兴地提示，虽然脸上的肌肉根本没怎么动。
“你……”
“果然你还是有些想法的吧，对于一会儿要回家的那件事？我记得你之前好像还跟我抱怨过什么‘想快点回家’之类的，现在不高兴吗？至少笑一个嘛~”
“……你想做什么？”他想了好一会儿，“你想要什么呀？你连名字都没告诉我，而我的事你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这样有什么益处吗？”
“嗯——可以充实一下头脑吧？哈~~别生气，马上就到家喽，男孩，开心点。”他在他的头脑里打了一个响指——咚~
“小心啦，以下是正式剧目。”
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开场白，然后——
啪！咔哒 咚 啪啪/@;]®«§¥£¢¡¿»@/!*;@%&*!~~~叮，咚咚！咔，咔哒——……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死了！！”阿曼德不能自制地大叫了起来。他觉得身体好像突然被丢进了高压熔炉，骨头和肌肉都在被无限度地挤压，加热，直至沸腾。眼前的景物橡皮样的扭曲了，蒙上层黑雾。大脑更是苦不堪言，有几千只虫同时在里面钻，它们到处开洞，肆无忌惮。
“痛死了……”他喃喃低语，或者说是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发生什么了？
他强制自己放慢呼吸，平静，看向四周，但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停在了一处，指向不远处两个模糊的人影。
“怎么了？”
吸血鬼不出声。此刻，他气息全无。
视线转开，向下。他看到自己的手，血迹斑斑的手。
什么时候流的血？他之前还没注意到过。随着目光的移动，他又看到之前的那两个模糊的人影。影子渐渐清晰，是两个壮汉，他们在……搏斗？！是什么时候……
他们确实在搏斗，激烈的搏斗。
猛的，他听到吸血鬼强有力的心跳，他的心跳。仅仅一刻，他感到愉悦，那是属于另一个他的愉悦。
之后搏斗结束了，两个人同时倒地。
死了？大概救也救不活了吧？但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那些突如其来的剧痛，血淋淋的双手，陌生人的搏斗……前一秒还是一如往常的交谈，后一秒就是如此天旋地转的惨状。阿曼德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迟到的和观众，演员都退场了还盯着舞台发愣，至于之前演过什么，无从知晓。
那吸血鬼呢？
他肯定清醒着吧？否则自己的目光怎么会那么别有目的的上下移动，怎么会单单展示给他那几幅特定的画面，还发出那种叫人心脏直痒的喜悦情绪？说不定那家伙现在正偷着乐呢。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曼德现在恐怕没有时间深究了。因为他的意识正在渐渐消散，消散复远逝。远逝，渐渐远去。而吸血鬼一直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六）
1687年5月4日，21:03，英格兰，设菲尔德
他反复地想，反复地想，连仅有的线索也几乎在他的压榨下流失殆尽。
这一个月并不轻松，出乎他的意料。他不仅仅是在地下的储藏室里翻阅资料，他知道。他的情报网一向很发达，不仅仅是英格兰，也是整个不列颠，他的工作需要他在这上面下功夫，而他自己也对此中所伴随的种种乐趣所折服。
这就是你的工作，他告诉自己。那么现在，继续工作，他又对自己说。然而，一个几乎与他的记忆一般久远的人却打破了他极力创造的平静。
奥维尔·弗朗西斯，那个该死的情报商，他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不偏不倚？
“该死……”他在心里抱怨，脸上保持那副僵硬无神的表情。
他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但却还是本能的像接待老友一样去接待那个人。好吧，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准备好，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更加苍白。
谈话进行得还算顺利，他极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保持那种有点不伦不类的缄默。直到最后，他拿出他所有“糖果”中的一颗，抛给他，再从他那里捞更多。这就像钓鱼，只不过你不知道最后钓上来的到底是虹鳟，还是青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他要资料？好吧，他从档案室里捧出资料。
他要交易？
什么？罗德·桑德斯，你确定？好吧好吧，他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答应你的条件，弗朗西斯。当然，当然。”他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同法兰西人握手，但是…
他送走了法兰西人，又送走了威尔士人。
他的心还不平静，他还是一遍一遍地想，下不了决心。事情本不可能这样发展下去，但一触碰到那一点就……
“你应该做点什么。”他对自己说，出乎意料的认真。
“你应该为他做点什么，无论是什么。因为你现在还未给他，或者说是为了他而放弃什么。你们生活的太过单纯，单纯到那之间还什么都没有，没有互动，没有共享，更没有爱。而他是你儿子，你竟然对自己的儿子都无动于衷……”
该骂的不应该是那两个孩子，而是你自己。
他用他那双粗壮的手擦过自己的脸，但那张脸上却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灰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定了定神儿，挺直了身子。
“你要为他做点什么，行动起来——行动，现在——”
沃克·怀特穿上那件与他发色相配的棕色翻领衬衫，没扎领带，脚上是那双饱经风霜的山地鞋。趁着夜色，他穿过设菲尔德的街道，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在街上安插的“哨岗”
四下无人。他如鱼得水地行走在他所熟知的黑暗中，转过一个有一个的小巷，他的目的地似乎遥不可及。本能告诉他要绕过主干道，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隐藏得更好，所以他照做。“不错。”他自我安慰似的在嘴里小声地说，墨绿色的眼睛探照灯一般的穿过眼前弥漫着的雾气，打出一条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的路。
夜深了，半月从云雾中盘旋而出，月光弥散在空气中，夹杂着傍晚凝结而成的雾气。天边传来狼的哀嚎，仿佛近在咫尺。他集中注意力，嗅着空气中午夜特有的湿凉。蓦地，他停住了脚步。
有东西在。
街道变得意外的静，静得不像是夜，而是……
沃克放慢呼吸，让自己融入这片死寂。他小心翼翼地重新迈开步子，竖起耳朵，墨绿色的眼中放出深不可测的光。
让我抓到你了。
他在心里升腾起一阵欣喜，尽管他知道现在不是他该高兴的时候。他影子般地飘过拐角，猎人特有的机警让他下意识地摸索自己的腰带，从中抽出一把双头短枪——一边银枪头，一边木枪头，人鬼通用。
现在，清楚地听到不远处那个小生物的动静，他很谨慎，不像新生儿。从发出的声音判断，那东西的体型也不大。
沃克靠了上去，他俩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一百米。
他大概能看到他了。真是个小个子。
他看到月光笼罩下一个小巧的“人影”，影子手里抓着个人，不远的脚边躺着两个人，看不出是男是女。沃克把注意力集中在影子身上，他隐约看到他的脸——一个老人？沃克仔细地观察，试图在他身上找到一丝可以证实他血统的东西，但月光却不再眷顾他了。一团黑云掩住天空，把黑影隐埋其中。
沃克警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他没有惊动他，他还有机会。
阴影中的生物很可能正在进食，他猜，他们通常都是在榨干一切之后才停下来。他曾试着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想——吃饭，就是这么简单一件事。他们中大多都是不剩饭的“好孩子”，没人能容忍把血液浪费在人体中的不良嗜好，除非那个人已经不再是“人”了。
沃克靠了上去，他希望自己的判断没错。
阴影中的生物已经放下了手中的躯体，挺直了身子，整理自己的衣服，打理脖子上的领结，又从长裤里掏出怀表。
看时间？难道他还约了人？
沃克好不自在地想。
他决定暂时不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然而，那个身影却在黑暗中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被他逃掉了……
怀特感触四周，在确定“老人”的气息完全消失之后，他放开步子，走上前去。
他谨慎地向前走，走到“老人”接触过的最后一个人身旁，顺带把短枪收进腰带里。
“……”
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但却愣住了。
那是……
怀特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股热血不受控制地冲进他的大脑。
……阿曼德。
他看那张熟悉的脸，和有些奚弱的身躯，以及上面的斑斑血痕。
第二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