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光辉渐渐隐去时,已经用过简易晚餐的少年正抱着女孩躺在刚刚搭好的帐内,身下垫着毯子和草席。为了避免新裙子睡觉时压出褶皱,女孩换上了白色的睡裙——这件衣服同样出自侍女贝拉之手,同样是一天之内赶工的成果。虽然样式简朴至极,但就女孩绽放微笑的表情来看,是很舒服的衣装。
“然后啊……然后……”
因为哥哥愿意陪自己睡觉所以格外兴奋的娜娜,正兴致勃勃地讲着以前听过的故事。并未脱下红衣的少年侧躺在女孩旁边,一只手撑着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并不时摸摸女孩的黑发。
“啊——”
“嗯?”
“好困……突然……”太阳落山的同时,女孩与生俱来的诅咒立即发作。眼皮无力地垂下,盖住明亮的褐色眼眸。“亚狄斯哥哥,晚……安……”
随即陷入毫无意识的昏睡。
亚狄斯微微一笑,“晚安。”
随后起身步出帐篷。
外面,侍女贝拉在等着他。
“我来照顾这孩子吧——陛下想见你,在马车上。”
“辛苦了。”
车厢内虽然宽敞,光线却黯淡至极。坐在一侧座位最内端的女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呼吸稍显短促。
虽然没人看得见,少年还是作势行了个礼。
“陛下有何吩咐?”
“你到底是谁?”
“嗯?”
“回答我。”
“怎么,突然忘记我的名字了?”
“我记得你的名字。”夏洛塔一字一句地说,“那是你的真名吗?”
“我说过了,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名字。”
“你真是从阴影之地来的吗?”
“这个不是也——”
“听着,”女王打断他,“这一次你最好说实话——别拿什么实验法术出了意外的借口来搪塞我。”
“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你没我想象得那么聪明。就连我的侍女,也知道同样的谎言不能连着用两次。”
少女瞪来的视线令少年颇感意外。
“你拿这个骗我,还拿这个为克劳礼开脱——还,还用那种法术催眠我!”
“抱歉,我分不清您是在为哪件事感到不悦。”
“因为你对我撒谎。你遇见我之后,可曾说过半句实话?”
“您在……哭吗?”
真是莫名其妙,昨晚才说过绝对不会哭的人类,短短一天之后就哭成了这副德行。
梨花带雨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
“夏洛塔……”
“走开!”
“哦……那我先告退了。”
“不行!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名字吗?我已经告诉你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什么东西?”
“这是骂我的话么?”
“别再装糊涂了,你的能力,你的长相,还有你的……从来没有什么人能靠吸食人血迅速痊愈。你根本不是人,对吧?你是怪物吗?”
少年在靠近车厢大门的位置上坐下。
“人会把自己害怕的东西称作怪物,因为世间最可怕的恐惧莫过于无法理解。但是……”
另一端的少女渐渐止住了哭泣。
“但是什么?”
“算了,没什么。抱歉吸了你的血,因为太久没进食,所以贪心了点。头还晕吗?”
“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情,还……还有脸来关心我吗?”
“哪样的事情?让你觉得舒服那件事?”
“……对。”
“那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好的行为。你不会感到痛苦和害怕,我也不需要喝因那两种情绪而变得发苦的血——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下次我可以遵从你的意愿。”
“下次……”
黑暗中,少女扣紧双手。
“如果你还不准备对我说实话,就不会再有下次了。”
“是吗?”
“告诉我吧。你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你可能会吓死。”
“我没那么胆小。”
少年不由苦笑。“这跟胆量没关系,跟神智有关。”
“神智?”
“即便我说了,你可能也无法理解——然后就会被事实给逼疯。你想知道为什么,但是……除了‘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别的答案。”
夏洛塔抬起头。“我知道那种感觉。”
“不可能。”
“我真的知道。我听到我父母和哥哥死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解释,无论你哭泣也好,愤怒也好,恐惧也好,事情就是这样。大主教告诉我他们去了天堂,现在同圣主在一起了,但是我知道他在撒谎——也许他自己相信,但那也不会把这句话变成事实……那就是你害怕我听后会发疯的事情,对吧?”
少年慢慢侧过脸,然而少女并没有转头,仍旧继续说着:
“就像我母亲从前说的,‘我们并不伟大,也并不渺小;我们所生活的地方是无限空间当中的沧海一粟,是无尽时间当中的短暂一秒;除了我们赋予自己的意义以外,我们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在这之后,年轻的女王才慢慢将脸转向一身暗红的少年。琥珀色的眼眸里,虽仍有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平静和好奇。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呢?”
“这么想知道?”
“嗯。”
“我是……”
唉,要怎么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啊?
“我是……某个永生的种族的一员,我们当中每一个的相貌、能力和智慧都不尽相同,唯一共同点就是不会消亡。”
少女稍稍惊叹了一声。
“那不就是神吗?”
“人类将爱自己的和自己所崇拜的称作神。六百年前,他们称我为‘邪神’,驱逐了我。”
“为什么那样称呼你?”
“大概是因为害怕吧,我也不知道。”
“你做了什么?”
“杀了几个人。”
真是奇怪,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是极少数几段没有随时间模糊的记忆。
“在那之前,我混迹在人类社会当中也有好几百年……说不定已经几千年了,我对这种事情一般记不太清。更久之前,我也去过别的地方,在所有我见识过的种族当中,我还是最喜欢人类。人类的事情,就像一出永远不会落幕的舞台剧,永远都看不腻,而且永远充斥着一些毫无意义却又特别有趣的情节。为了能坐在最近的地方观看,我变幻成人类的模样,后来自己也参与其中,因为单单观看已经不足以打发无聊了。”
“那么,被你杀掉的人……是些什么人呢?”
“几个小角色,那时候的士兵。我看见他们从武器库出来,走在街上,因为拿到了新打的剑的关系,每个人都很开心。他们看见了一只野猫,就把它捉住,想试试新剑有多锋利。这个时候,有个小女孩跑了出来,差不多跟娜娜一样的年纪,抱着一本书。她朝他们扔石头,害那只猫得到机会逃走。过了几天,我再回到那个街区的时候,发现她因为被士兵们扣上魔女的罪名,已经被处死了。”
“你憎恨杀戮吗?”
“杀戮本身不是什么值得憎恶的事情,但凡有生命的地方,就会有为了生存而进行的这类迫不得已的手段。不过……单纯为了证明能够凌驾于同类的一切之上,单纯为了一己私欲便取走其他人的性命。这种想法,让我觉得非常厌恶。只可惜,人基本上只有会在面临确凿的死亡的时候,才会真正意识到,无论金钱也好,权力也好,任何其他世俗的力量也好,全都是没什么意义的东西。”
少年露出与外貌年纪丝毫不相符的残酷笑容。
“有这种想法的家伙,都该在焚身的烈焰里好好反省一下。”
“原来是这样想的……那就好。”
“‘那就好’?别忘了,我可是吸食人血的家伙,还有超越人类的力量和存在方式——这些都不能叫你害怕?”
“现在知道了,就不会。虽然的确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存在,但是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就是这样’,对我的神智而言,这是可以理解的理由。”
视线透过黑暗交汇。
良久,少年骤然失笑:
“说白了,你就是喜欢我这张脸吧?”
少女脸一红。“什么?我才没有!”
“还有做‘那种事情’时候的感觉。”
“胡说!”
少年从座椅上懒洋洋地起身。
“撒谎的水准还有待提升啊,女王陛下。”
“你要去哪?我还没说你可以走呢。”
“我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但是很遗憾,今晚不行。”
“我才没有——”少女转过身去。“为、为什么不行?”
“好好休息吧。别担心,我暂时还不打算同你分开。而且今晚……还有一场好戏要上演。”
“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