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想过，开枪打死一个人，比拿刀杀一只鸡还要简单。
看着对方被子弹豁开的头骨，看着那红的白的搅在一起从鲁德尔的脑袋缺口里流出，虽然很反胃，但她自己都诧异的是，自己的反应比想象中要更加平静。
之后，便是一些后续的处理。
送走那位名为夏迪的城主护卫后，到了下午，费马将一个挎包交给了守在往昔门口的莫寒谣。
莫寒谣对这个挎包有印象，赛娜背过几次，用来装各种材料。
“之前老板娘拿给我放材料的，现在老板娘不在了，交给潼恩女士正合适。”摁了摁脑袋上礼帽的费马继续解释，“我已经抽时间去把那只蜘蛛身上能当做材料的部分取了下来，放在了里面。”
“能把对应的部位当做材料取出，你好像很了解那只蜘蛛的情况。”一旁的莱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莫寒谣想了想才理解莱莎在这种时候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之前他们遭遇那只巨大蜘蛛的时候，费马的表现和她们都差不多。
和克拉肯不一样，他们现在都不知道那只蜘蛛的名字，一直都是“蜘蛛”、“巨大蜘蛛”这样称呼，但当时看上去同样知道得不多的费马，现在居然能知道那只蜘蛛身上有哪些部位能当做材料利用。
“‘调和者’的能力之一，就是能判断并确认那些材料能为自己所用，造匠的正位和逆位都有类似的能力。”同样看出了她们的疑惑，费马轻笑着解释，“哪怕我对那只蜘蛛依旧没有很多了解，但也能感觉到那些位置能当做材料——哪怕我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材料。”
说到这里他还明显地笑了笑：“并且，只要多处理几次有了经验，就算没有能力的加持，也能大概猜到这些污染造物，眼睛之类的部位多少是有作用的。”
“虽然其实处理下来也没有多少材料了，毕竟大部分都被潼恩女士打烂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多了几分笑意。
“那这些应该由费马先生你拿着。”莫寒谣将挎包向着费马推了回去。
毕竟，在她看来，费马是逆位的造匠“调和者”，比她更能利用这些材料。
“……潼恩女士。”
而费马并没有伸手接过莫寒谣推回来的挎包，口吻少见地郑重，很突兀地聊起了一个似乎与现在无关的话题。
“实话实话，老板娘、我、还有潼恩女士你们几位，无论是过去，还是这次都帮助了下水道里的居民。”费马语气低沉，“老板娘护住了在往昔里避难的居民，而潼恩女士你是消灭那只蜘蛛的主力……如果放任那只蜘蛛在下水道肆虐，那些居民是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抵抗的。”
“……”在莫寒谣印象中，费马虽然年纪应该不小，但很多时候都非常的随和，因此这次见他这样，莫寒谣也沉默着往下听。
“我是因为妻子留给我的念想而帮助那些需要我救助的人，老板娘……虽然她没有主动跟我提起过，但我能感觉到她虽然嘴上不说，她平日不在往昔的时候，都会走入到那些居民之间，也处理过一些在下水道外游荡的污染造物。”
“但，这里的居民们虽然会表示感谢，但他们拿不出什么实际性的东西，不如说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没有学会除了感谢之外的表示，因为在这里的生活已经让他们用尽了全力。”
莫寒谣回想起那些居民，那些酒客。
说着，费马稍微低头看向莫寒谣手里的挎包，破碎的乌鸦嘴面具后流露出的目光坚定：“但我能认清潼恩女士你从那只蜘蛛的手下救了我的命，我不会去猜测潼恩女士你的心思，但我会希望潼恩女士你的行为可以获得回报。”
“为了以后你也会去做类似的事情。”说到这里的时候，费马的语气平和了不少，恢复了往日的随和。
“我明白了。”莫寒谣不再推辞，将那个挎包挎在了身侧。
“这个挎包是一个污染道具，它的内部看上去比外表要更大，并且就算不做任何处理，也可以保存一些材料，减缓这些材料腐化的过程。”费马将脸上的乌鸦嘴面具调正，语气有些无奈，“不过需要定期喂几滴能力者的血液给它，当然这个对于潼恩女士来说不成问题。”
“如果不喂它血会怎么样？”莫寒谣姑且还是问了一句。
“它可能会把放在它肚子里的东西吃了作为替代吧。”费马用诙谐的口吻笑道。
肚子……想到这里的莫寒谣试着把挎包打开。
内部的空间确实比从外面看上去的要更大，放在里面，泡在瓶瓶罐罐里粉色液体中的巨大幽蓝色眼珠子莫寒谣有印象，就是那只蜘蛛的眼球。
不过，莫寒谣也注意到，挎包的内壁并非外表看上去的布料，而更像是某种干瘪的血肉。
而挎包的开口处自然也不是拉链，而是一排可以咬合的尖锐獠牙。
“……谢谢费马先生的叮嘱。”莫寒谣顿时感觉后背有些起鸡皮疙瘩，不过还是控制着自己不要表现出来。
之后，莫寒谣基本就是在往昔门口过的夜。
她拒绝了费马一起前往他工坊的建议，只是和佐娜还有莱莎抱在一起，在潮湿的下水道中过了一夜。
尘埃落定之后。
“敬你们。”
莫寒谣将两杯酒放在往昔的废墟门口。
这两杯“暴雨”是她根据从艾丽莎那里获取的知识，然后从费马那里借了材料调配的。
过滤的雨水、碾碎的粮食、少量压碎的夜露花花瓣、焚烧过的诡木过滤、黑蛹的壳以及时间。
虽然莫寒谣不懂酒，但看着这份配方，在下水道里抓那个名为黑蛹的虫时她哭笑不得。
直到嘴角只剩下苦涩的笑。
“虽然不知道老板娘你究竟有什么打算，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会介意你真的打算做什么。”
赛娜升级到污染等级2的“集团长”，需要他们帮忙承受污染，赛娜究竟是相信“他们能够承受”还是认为“他们能不能承受都无所谓”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没有答案。
莫寒谣轻笑着叹出一口气：“我们算是两清吧……算了，还是继续互相欠着吧。”
“潼恩姐姐这是在做什么？”用着平时那副面容的佐娜好奇地弯腰俯下身，将脑袋凑了过来。
“……家乡的习俗，向逝去的人敬酒。”单膝跪在已经化作废墟的往昔门口的莫寒谣拎着提灯，将另外两小杯“暴雨”依次递给了佐娜，“人们相信这样能与死去的人对话，将思念与情感传递过去。”
虽然有偏差，莫寒谣也不过是稍微改编了一下，用佐娜能理解的话来表达。
“诶……那，潼恩姐姐是从哪里来的啊？”佐娜接过了两个杯子，将其中一杯分给了一旁莱莎之后，带着好奇的口吻试探性地问道。
“……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如今，对于探究过去已经不会想刚来时那么痛苦了的莫寒谣拿着为自己调的那杯酒站起来，以稍微习惯了一些的口吻顺势回答。
“哦豁～”佐娜双手抱着木杯，眯起淡金色的眸子，以略显狡黠的目光打量着莫寒谣，却也没有继续追问。
莫寒谣冲着往昔的废墟举杯，然后将手里的“暴雨”一饮而尽。
佐娜与莱莎也学着莫寒谣的样子，抱着杯子将“暴雨”喝下。
浓郁的的味道，苦涩中的那一抹甜，全部化作火辣辣的刺激，沿着喉咙滚入胃里。
就连黑蛹的壳也被莫寒谣咬碎了随着酒一同咽下。
“暴雨”完整浓郁的刺激风味残留在舌尖，却没有那一晚众人干杯时的感觉了。
“好不好喝，也将就些吧。”
莫寒谣冲着往昔那倾塌的废墟大门柔柔地笑了笑，将杯子放在地上。
“再见了。”
然后，拿起了一旁黑色的雨伞，带着佐娜与莱莎向下水道的出口，也就是暗河方向走去。
这把雨伞是今早，在费马作为中介桥梁的沟通下，从新区那边送来的赔礼之一。
一起送来的还有两件朴素的带兜帽的黑色衣裙和三件深墨绿色的雨披。
莫寒谣感觉佐娜和莱莎的衣服都被烧得破破烂烂的了，才要了这两件衣服，给佐娜与莱莎换上。
看上去，她们也挺喜欢的样子。
行于提灯照亮的黑暗中，听着脚步与滴水的回荡，感受着鼻腔内潮湿的异味。
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份简陋的地图，一些便于携带的肉干之类的口粮，以及新区城主的邀请。
虽然今日依旧在下雨，不过城主决定在新区举行一场舞蹈仪式，邀请莫寒谣她们前往观看。
而现在，她和佐娜以及莱莎已经走到了下水道出口。
灰暗的天穹之下，被拉成丝线的雨滴笼罩着对面新区的灯火。
潮湿弥漫的臭味随着呼呼的风声扑面而来，灌入鼻腔，噼啪的雨滴在污黑的暗河上溅起灰白色的波浪。
漫天风雨之中，携家带口的下水道居民们坐在于暗河上飘摇的小船之上，正根据新区城主之前的调度，前往新区。
通过赛娜留下的细碎的知识，以及今早费马的补充，莫寒谣也稍微了解了一些。
新区的城主，是众生的逆位，污染等级2的“瞩目之人”。
而莫寒谣很早就从佐娜与莱莎那里得知，众生逆位污染等级1的名称为“领舞者”。
如今结合脑海里的知识以及同费马的交流，莫寒谣得知普若泰克家族虽然对众生的逆位研究没有这么深，但他们也从对众生正位的研究中，摸到了正位与逆位之间的一些联系。
“领舞者”不具备建设安全屋这一能力，但却拥有能够吸引其他人靠近，并对对其产生一定信任与好感的特质。
“领舞者”能够跳出奇妙的舞步，抚慰观看者的精神状态。
反过来也一样，“领舞者”同样能跳出魔性的舞步，影响他人的精神。
同时，据说“领舞者”虽然没有安全屋，但能构筑形似舞台的“秘仪场”，在其中强化自己的能力。
而污染等级2的“瞩目之人”在此基础上只会更加强大。
而普若泰克家族也隐约猜到了，对于众生而言，正位与逆位都是围绕着人展开的。
众生正位建立安全屋，吸引人合作，签下契约。
众生逆位自己则是靠着魅力与能力吸引他人，以自己为核心，让吸引过来的人围绕自己。
“很像是舞蹈明星一类的……”想到这里的莫寒谣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今早有了一个令她不安的猜测，也同费马分享了。
众生正位提升污染等级，需要契约者分担升级仪式时的污染。
众生逆位看上去并没有契约之类的说法，但靠着众生正位的联系推导——
众生逆位提升污染等级的方式……可能与被其吸引的人有关？
那，有没有可能需要那些人来承担？
她之所以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想起了鲁德尔死前说话的话，“城主早就想将下水道的人纳入新区了”。
那时候的鲁德尔虽然情绪依旧不稳定，但这番话究竟是情绪发言，还是真有什么缘由？
然后，莫寒谣想到这一切，整个事件的结果，便是城主确实借着这件事情，将因为下水道系统被破坏，已经难以再住人的下水道居民名正言顺地纳入新区。
但，以上这一切都只是猜测。
虽然莫寒谣略有些惊恐于这个猜测，感觉新区的城主或许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潼恩女士的猜测或许有道理，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下水道居民的选择，并且……就算是真的，也不是需要潼恩女士介意的事情。”
费马说到这里，莫寒谣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想起了一件让她有些诧异，却也合理的事情。
江铃墨曾经告诉她，看见有人落水，不去施救，甚至不去请求别人救援，只是看着那个落水的人淹死，并没有任何法律责任，只是可能会受到道德谴责而已。
一开始自己想不通，但后面也想明白了。
法律是对道德的最低要求。
对于新区城主来说也是如此。
无论她是真的无暇顾及旧城区下水道，还是她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她都不过只是那个看着人落水的人而已。
只是因此达成了想要的结果。
真正导致这一切的，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污染造物克拉肯，是被蛊惑的鲁德尔，是想要毁灭这一切的厄莉丝。
于是，今早与费马道别后，莫寒谣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看向身边的佐娜与莱莎，柔柔地笑了笑：
“你们……确定要跟着我吗？”
“当然了，潼恩姐姐不会想要甩掉我们吧？”将盾牌藏在雨披下，穿好了雨披的佐娜用手肘轻轻拐了拐莫寒谣的腰，“并且……”
“潼恩姐姐很厉害。”同样穿好雨披的莱莎则是接过了话，“跟着潼恩姐姐，会有不一样的路。”
“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啊。”说到这里的时候，佐娜眸光低垂，不过很快还是露出了笑容。
“谢谢你们。”
同样穿好了雨披的莫寒谣郑重地道谢。
但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决定。
她依旧记得，自己在成为“求知者”的时候，佐娜与莱莎帮过的忙。
她们守在自己身边，保护着自己，自己也在那片海里看见了她们的虚影。
直到现在，她们也在自己身边。
她做出了决定。
“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佐娜眨了眨眼。
莫寒谣打开雨伞，举在头顶。
见状，佐娜与莱莎都挤了过来，一左一右地贴在她身边。
这柄黑色的伞大小适中，可以在这样的风雨里勉强罩住三个人的身形。
莫寒谣回头看了一眼下水道，然后带着佐娜与莱莎，一头扎入风雨之中。
她没有打算接受新区城主的邀请，她在早上也已经向着费马告别了。
“其实，潼恩……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第一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