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人鱼》
0.
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至始至终都支持着我在海上救援队里的工作。那是一条神秘的人鱼。未知的，在人类认识之外的伟大奇迹。
我从小热爱大海。它给了我莫大的乐趣以及人生的目标。九岁的那年，像往常一样，只身一人前往学校边的海滩游泳。那么多年过去，记忆已变得模糊起来。仅是记得，自己游至远方，不知为何小腿抽筋，以及被海浪吞噬的那一系列画面。
厄运，我害怕至极。在水中扑腾。眩晕的我，意识涣散，脑中尽是些胡思乱想。正当我准备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来临之时。麻痹的双眼，猛地看见了她——一位年轻的、留着长发的女性。下半身遍布着金黄色的鳞片，以及一条巨大而有力的尾鳍。
说实在的，我的工作的确很有意思。虽只是与其他两个人共同管理着这片金黄的沙滩。不过每日每夜都能够欣赏海岸的风景，这一点让我全然迷上了这份工作。
也许，我就是一个在人生的道路上欢快地跳着舞，悠然自得的游客而已。欣然观赏着层层海浪拍打金滩。像极了丝绸的水波相互交叉，吞噬，变成一个扇形，接着合拢。海鸟从头顶掠过，随即降落至水面。随手抓起一只海螺，静下心将其放在耳边，倾听它所发出的梦幻般的声音。这些简简单单的残片就能够完全的代表我的一切。
1.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海边，小夏问我。她是我们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位。18岁，正是风光无限的年龄。可能是整天训练游泳的关系，面前女孩的皮肤被太阳晒成古铜色。我敢确定她一定是个游泳健将。
【等待美人鱼。】我缩了缩脑袋，说。
【你疯了，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生物存在。】女孩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是认真的，小时候被人鱼救过，我亲眼看见过它。】
【全然是个幻想狂！】狠狠地扔下一句，她跑掉了。一直觉得，这个女孩的性格有些奇怪。她似乎正瞒着我们什么。关于她的过去、她的家庭，我们一律不晓得。我们虽已经认识很久，她却一直有意避开我们。
为什么？难道是怕生？
【其实，小夏对你有意思哦！】坐在旁边，享受似地喝着青岛啤酒的江大叔一脸奸笑地说道。
【呵，这家伙。】说罢，我躺在了沙滩上，很快睡意袭来。它无情地将我卷进梦乡。
我在默默等待，等待与人鱼的再度相见的机会。她是谁？她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她救了我，然后从大家眼皮底下消失。
2.
跨上水上摩托艇，拯救落水者。是我们海上救援队的本职。在那些落水者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自杀的。到底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们来到这里了结他们自己，我们实在很难说清。
女孩奋不顾身地跳至水里，用自己纤细的手臂一把将落水青年紧紧抱住。而这个落水者却使劲挣扎着。甚至差点将小夏拖入死亡深渊。混乱中，女孩忽的吞进一口水，却依然死死抓着他不放。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我很是担心。向她发出协助信号，却又无情地被她拒绝。
小夏就是这样一个人。做人做事一板一眼，甚至有些不通人情。
结果，落水男子被女孩一拳打昏了。同时小夏也严重缺氧。俩人最后被救上了岸。接着落水男子经过辗转被送入医院。小夏告诉我，那个男人是想自杀的，将来也许会再度来到这里。她叫我小心。
经过调查，落水男子姓杨，是一位工作于某外企的白领。
【这种人，罪大恶极，还是死了算了！】晚间聚餐的时候，竭斯底里的小夏，随口说出一句奇怪的话。
【那你当时为什么还要拼死救他呢？】我问。
我对此感到不解。她的心里，究竟在纠结些什么？
【因为，救人是我的工作。】最后，女孩回答，接着她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开始啃手上的面包。
坐在对面的江大叔向我使了个眼色，将我带出餐厅。站在屋外，感受着温暖的海风，大叔随手点起一根烟。使劲吸了起来。沉默了一会，江大叔皱着眉，说：【看来，她又做了一件违心的事情。】
【什么意思？】我不解。
【她至始至终活在一个矛盾中，也许夏觉得自己并不是在救人，而只不过是继承自己母亲的遗志罢了。】
【小夏的母亲死了？】
【是的。】接着，男人话锋一转，从而大笑；【话说你们年龄差不多，谈个恋爱的话，我是可以帮你们牵线的哦！】
【别做电灯泡就好，臭大叔！】
话说回来，他似乎也在隐瞒一些事实。
3.
咽下一口冰啤酒，冰凉导致的疼痛感爬上我每一根神经。身体不自觉地颤抖。按下携带音响的播放键，感受着室内音乐带来的微小快乐。
【今天，你还在等待人鱼吗？】不知什么时候，小夏出现在我的身边。静静地对我说着。
【为什么不？】
【它不会来的。】女孩的语气有些悲伤。将两只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两只漂亮的眸子，望着我。
【你为何如此确定？】
【还是那句老话，人鱼根本不存在。】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就好像养老院里的老年人般等待着它。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以及期待。这些都让我上瘾。
人鱼，并不是一个藉口。她是真实存在的。我敢肯定。
【你讨厌你的工作吗？】我问夏。
【不，很喜欢。】
【那你昨天干嘛这么说？】
【也许是你理解错了。我只不过是恨自杀者而已。以及我的母亲。她的死，破坏了一个家庭。她居然忍心扔下我，一个人离开！】小夏用力嘶吼，乌黑的眸子里泛出晶莹的泪光。
我原想借她一个肩膀，却被她挡开了。接着，我作出了一个慎重的决定：询问她母亲之死的细节。
【能否多告诉我一些关于你母亲的事情？】畏畏缩缩地说出口。有些害怕被她拒绝。
【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救起一个自杀者，而自己却死在海里罢了。】小夏眯着眼，盯着远方的客船。这声音，毫无语调可言。
【这么说来，你母亲也是一名救生员？】
【的确。对了，你想知道那个自杀者后来又做了些什么吗？】女孩问。从头到尾，她始终与我保持着一点五米的距离。
我点点头。她又说【一个月后，那个男人剧然跳楼了。可笑吧，如果母亲的在天之灵晓得这件事的话，一定会诅咒那男人的家庭的！】
【不会的，你母亲不可能诅咒他们。她是个好人。】我淡淡地说。
【一个烂好人。你一定未曾想过。当母亲好似英雄般逝去，社区举行集体悼念的几周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我的母亲了。邻居们渐渐变得冷淡，漠然。她英雄般的死，带给我家庭的，不是荣耀，而是无尽的黑暗。】
我无话可说。也许，这就是社会吧。自杀者与母亲两人的死，施加给她的伤害，使小夏好似杀人事件中受害者的家属一样悲惨。
【母亲跟本没有救回那个男人的生命。只是自己白白赔上一条命而已。】
我同情夏的遭遇。心疼地看着女孩哭泣的小脸。无意识地移动起双脚，走至她面前。在女孩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抱住了她。
也许，这就是我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了吧。
夏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挣扎，只是默默接受了这一切。就像接受母亲的死一般。
那天晚上，她把我带回了家。
4.
【世界上根本没有人鱼这种东西存在。】
那个夜晚，我再度看见了人鱼。那一刻，却没有感到一丝喜悦、惊讶、或者兴奋。冲上头脑的，只不过是孤单与落寞。
床头的那张照片里。女孩曾做过海边临时演员的母亲，双腿套着一条金黄色覆盖鳞片的胶质腿套。一条巨大的尾鳍历历在目。看着她的脸。我深深地倒吸一口气，接着小心翼翼地吐出。原来，她就是我一直等待着的那个女人。
而人鱼，已经死了。
就在一个雨天。我为人鱼报了仇。
拖着万分疲惫的身体，我再度坐上摩托艇。目的是拯救一名落水者。夏并没有跟来，因为这个女孩已经消失很久了。那日，因狂风刮起，海面上泛起层层大波浪。摩托艇在起中艰难地行进着。
这种天气，也许不会有人来此游泳吧。一定又是他！那个姓杨的！
到达那里，我才知道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落水者依然是那个声称自杀的男人。
感觉他似乎朝我露牙笑着。而我则能清晰地看见，在他的手中，紧握一把锋利的小刀。他正用着它威胁自己。
时间以至终于，肚子似乎也饿了起来。双眼呆滞地看着水下的男人，我有些悲哀。今回，为了那条人鱼，我并不想伸手救他。如果他真的想死，我们也毋须多管闲事。
【死去罢。愚蠢的人。】
最后，想都没想，只不过丢下一句他完全听不见的没有感情的话语。我绕着他，转了几个大圈子，表示着自己的胜利。匆匆离去了。很快，男人便被汹涌的海浪无情地吞噬。也许，他呛了几口水，手中的刀子因挣扎而滑落。接着捂住自己喉咙，双瞳瞪大。双腿无力乱蹬。然后带给他的结局只有窒息而死罢了。
不再会有人鱼拯救他。
【完】
烂板周
2010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