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起床了哦。”
眼珠能够感到光，犹如瀑布一般突然冲破了眼皮的防护。每一个早晨都要经历的无可奈何的事情，莫里哀不耐烦的把被子拉到头上。顿时脸上残留的冷气被自己的体温洗去了。
“不能赖床啊。”
这声音带着苦笑。
是向针那个笨蛋的话就给他一脚好好地告诉他狼人一般不在早上起床吧，就这么定了。
“快点起来！”
那个迷迷蒙蒙声音的主人接近了莫里哀的床，然后“呼！”一下，莫里哀感觉到覆盖在身体上的被子被掀走，冰冷的空气立刻扑了上来。
“干嘛啊……”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阳光就像刀子杀伤了视力，莫里哀一阵晕眩，眼前的景物才渐渐的清晰起来。
——这里是，哪里？
巨大的房间，高远的天花板，插着熄灭蜡烛的吊灯，满鼻子都是熏香味——那种他从来没在意过的蓝色花朵的气味——然后还有，还有那些深红色的羽毛靠垫，柔软过头的也巨大过头的床铺……许久没有听过的鸟儿在啼叫，唱着早安的歌。
——啊……想起来了。
古早古早，想起这个用语就能发笑了。
很早以前莫里哀并没有过着流浪四方，和狼群一起狩猎吸血鬼，一起混迹于人类都市的生活。那个时候他还不用为了食物担心，也不用遵守什么首领定下的规矩，也不用在意和人类的关系——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体会着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狼人应有的天真和愚蠢。
那么那个声音就不是向针了。
“……让我再睡一会……莫妮卡……”
如果这是个梦的话就永远不要醒来。
不要让它醒来——
“不行哦，要起来了。”
莫妮卡的脸，他完全看不清楚。
即使周遭的景物是那么逼真清晰，莫妮卡的脸也完全看不清楚。
但是他感觉得到，莫妮卡温暖的手掌敷在自己的额头上，然后轻轻地，把嘴唇埋在自己的发丝之间。
“该起来了，再睡下去就太迟了。”
“太迟了——”
“不是这样的……”
少年轻轻地回答。
“已经没所谓了，我想在这里待下去……”
“这可不行哦，不起来的话新的一天就没法开始了，亲爱的。”
“已经……没有新的一天了……莫妮卡……我……杀了她……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梅森……我知道那是梅森……我知道是她……可是我还是……很饿啊……我扑了过去……我咬她的脖子……我知道怎么做……就和我猎杀其他的动物一样……把气管咬碎……我听见她在叫我，她在……叫我……明明以前无论我做什么梅森都会保护我，无论受了什么样的伤梅森都能够救我……明明是梅森……偏偏是梅森……我吃了她……我好饿……莫妮卡……莫妮卡……已经没有人再等着我了……你已经死了……莫妮卡……梅森也已经死了……没有人在等着我了……”
莫里哀感觉到那双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的额头。
“不是这样的哦。”
莫妮卡温柔的语气总是像在哄胡闹的小孩子。
莫妮卡的手掌就如同阳光一般温暖。
“每一个生命活下来，都是有理由的哦。即使那可能不是它们生命的意义，但是，是有理由的哦。”
——我活下来的理由，也许就是莫里哀在这里等着我吧。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非常的开心哦，如果可以的话，这一生都想和莫里哀在一起。
——莫里哀活下来的理由，也一定是这样吧。
——有一个人在等着莫里哀呢。和他在一起非常的快乐，非常的温暖，非常的放心的那个人，一定也在等着莫里哀吧。
——所以你必须起来，否则就太迟了。
——你还不属于这里。
她把他拉起来。
以一头狼的臂力，把莫里哀从床上直接拉起来。
莫里哀的身体穿透莫妮卡的肩膀，她逐渐消失在充满熏香气味的屋子里。
消失在金黄色的阳光里头。
于是他猛地，张开眼睛。
“莫里哀？”
耳旁是相当不知所措的声音。
身体上传来的僵硬和脱力的感觉不断地提醒莫里哀这才是现实的世界。莫里哀知道他躺在哪里，这里的气味他也非常熟悉。只不过以前来到这里的时候躺在床上的都不是他。莫里哀艰难地把眼珠转到床边——莫妮卡当然不在那里。
总觉得有些苦涩的东西要从眼眶里头奔涌而出似的。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狼人少年的手抓住向针的手腕。
“为什么是你啊！！！！！”
那是由于很多天没有摄入水分而变得十分沙哑的嘶吼声。
大颗大颗的泪滴润湿了琥珀色的眼睛，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庞的轮廓滚了下来。滚烫的，灼烧着脑子的感觉。直接深入鼻腔的疼痛感，耗尽所有氧气的窒息感，那只狼的恸哭，用声音一点一点啃噬着向针的大脑。
向针抬起另一只手来。
完全是出于本能。
也许是以前这样照顾弟弟妹妹的习惯。
轻轻地，就像擦拭玻璃饰品一样抚摸着莫里哀的脸庞。
他感觉到这只费力的想把自己的灵魂撕碎的动物在他的手掌下头微微的颤抖。
突然，向针笑了出来。
看到莫里哀哭泣的脸反而十分安心——就是这种感觉。
“对不起啊，在这里的只有我——但是已经没关系了……已经没事了，莫里哀……”
已经没事了……
这样安慰着莫里哀，他还是没能止住这样的哭泣。
不过向针不可能知道这是莫里哀漫长的一生中仅仅第二次如此哭泣。
莫里哀也永远不会告诉他，自己醒来之后，是多么的——高兴。
那之后的几天非常平淡。
向针辞去了在看守图书馆之外的空闲时间里头找的兼职，每天回家给莫里哀准备吃的。莫里哀的体力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但是精神依旧不是很好。向针能够理解，莫里哀虽然没有说过梅森跟自己有多深得交情，向针自己也能猜到。
而且莫里哀吃了梅森。
把朋友吃掉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冲击，用语言没办法准确的描述出来吧。
硬要说的话，就像是给胸口挖开了一个洞，一直在流血，永远也没办法弥合，在记忆里放置了一枚腐蚀的种子，让毒素永远盘踞在心灵之中。
莫里哀非常安静。
向针出门的时候，多半是躺在床上睡觉。
吃饭的时候会吃着一半就把头扭向窗户。
即使和他说话，也得不到太多的回答。
向针知道等到莫里哀想要开口的时候他就一定会开口，所以他什么也不问。
——虽然用这种规定约束了自己，但是向针每次看到莫里哀垂下的眼帘，突然停下进食的嘴巴，看着窗外茫然的表情，心里就仿佛卡了一根刺一样。
“为什么要这样？”
这是个周五的早晨。
窗外刮着风，晴空万里。
空气摩擦着窗户的边沿，发出诡异的吼叫声。
莫里哀没有动摆在面前的牛奶。
“……我不理解你的事情……为什么要给我食物？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我在你身边只能给你带来灾难不是吗？”
莫里哀仿佛憋闷着胸腔里头的什么东西，用压抑的声音问道。
他所质问的人类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的灯。
“不知道……”人类说。“有的时候……我就是不想置身事外。”
“是吗……”
“是啊。”向针没有看莫里哀，仿佛天花板上的灯有很大的魅力一样。
“我的弟弟妹妹……都是这样的家伙。所以我也没办法……”
“和那两个人有关系？”莫里哀回过头。
“莫里哀想知道吗？关于我的事情。”向针露出微笑。
“……”
“我说给你听吧。”
“就那么想把隐私说给别人听吗？”
“只说给你没关系……假如不想听就钻到被窝里头，就当我讲给墙壁听也可以。”
“随你便。”
“好吧好吧。”
“我的父母做的并不是正常的工作。怎么说呢……他们都是世界上非常尖端的人才，这样说可能有点不要脸，不过事实就是如此。他们研究人类，并且把发生在人类身上的某些超自然现象进行复原——我弟弟妹妹们就是例子。我算是老爸老妈的失败品了吧，身上没有那些特异的能力。
不过话虽如此，他们也不是什么负责任的父母……把我们寄养在姥姥姥爷家，自己一年到头都不怎么回来。那两个家伙，我的弟弟妹妹从小就是天才，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我还跟着一堆孩子在外头疯跑的时候他们俩就已经在看博纳科夫的小说了。他们从来不跟别的孩子们玩，所以别的孩子也不愿意跟他们玩。那个时候有很多大孩子回来滋事抢劫，他们两个很显眼。
那个时候我是个傻瓜——因为所有人都称赞弟弟妹妹的才能，比起头脑，运动细胞，外表，我没有一样能够打败他们的地方，我唯一能够胜过他们的只有年纪吧……所以那个时候，我很想成为一个好哥哥。所以在这些事情上全都努力地保护他们，不过那两个人当时也明白我在想什么……每次我拼命把过来挑衅或者抢劫的大孩子打跑，他们从来没对我表现出亲近的样子呢……就像是我清理了道路上的一块石头，他们就这么走过去一样。
那个时候他们的心智比起我来要成熟许多，根本就是看出来我在想什么吧。
然后有一天，妹妹在过马路的时候没有看到车——我就像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好哥哥那样，想要把她推开……但是没有成功，我抱着她飞了出去。那个时候我看到地上一大滩血，以为是她的，结果她只是擦破了皮而已，那些血都是我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没有痛觉。
那之后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反正等我醒来的时候，姥姥姥爷已经不在了。
据说是因为听到我出了车祸，受到的刺激太大，由于心脏病去世了。
就和小说一样不是吗？那之后老爸老妈回国了一段时间，我们搬到另一个城市里，那个城市很大。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小学时光——老爸老妈基本上不怎么回家，所以早饭和晚饭都是我来做给他们俩吃的。那个时候应该是关系最为缓和的时候了吧……两个家伙会对我露出笑容，会和我讲话……
但是过了没多久，老爸老妈就把弟弟妹妹们接走了。说是直接送到当时他们所在的研究机构里头接受教育。”
向针站起来，从床头柜的底部抽出一个本子。
“之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两个不同的日期，相隔有一年左右，都是研究所爆炸的事件。
“向镜很讨厌老人。”向针对莫里哀说，“因为在这个研究室里，她被室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那个时候她才九岁……她跑了回来，穿着大人穿的白褂子，在冬天光着脚跑了十公里……她撬开家里的门锁倒在客厅，直到我回来……”
莫里哀听到向针的声音动摇了。
“那个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个温柔的笑容，现在看起来就宛如自虐一般。
“我把老爸叫回来，我哭着求他救救妹妹，叫他别把向镜再送走……但是老爸说，‘那是不可能的。’向镜的伤好了之后，她回到了那个研究所，之后那个研究所就爆炸了，除了向镜无人生还。
向钟也是一样……在研究所里头被不断的施以电击，最后导致他的能力‘病’开始暴走……那家伙能干扰人的脑波，就和传染病一样，把人类变成不会思考的僵尸……那个能力开始暴走之后，向钟被斧子直接砍中了肩膀。差点死掉。
那个事件里向钟杀死了研究所的全部工作人员。
他躺在病房里的时候只有我在陪护，等到能够出院了，爸妈又把他接走了……”
向针握紧拳头。
“到头来，我也没变成一个好哥哥……他们两个和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莫里哀，我谁都没能保护得了。我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一个作为多余的东西被生出来的普通人而已……所以那个时候你说能够借用我的力量的时候，我还是，有点高兴呢……莫里哀，我不想看你受伤，也不想看你死。这种心情，你也明白吧。”
“……”
怎么可能不明白。
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莫里哀也有过。
和向针一样的心情。
没办法从向针身上移开视线。
莫里哀发现自己这是头一次在这么平和的情况下审视这名人类。
他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你……”
我还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情。
请你讲给我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