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状况，林桑只有在某些电影和破案节目里见过——当然，其中大多数还是被覆盖上了厚厚一片马赛克的血红色场景。如今却要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这幅样子，林桑这幅手足无措的样子便也合情合理。
他目光躲闪着不去看倒在地上的齐纪那残破的躯体。倘若齐纪不是击垮林桑生物学常识的「不死」的话，那可才真是见鬼了。
“也是啊……我这幅样子。”齐纪轻声说，“不过没关系了……”
“能冒昧地问一句是怎么了吗？”林桑唐突地问道。
齐纪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医生睡眠不好，如果你想要知道的话，我们到外面去说。”
说罢，他便用手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小腿上还未愈合的伤口甚至将森森白骨暴露在外。林桑下意识想要搀扶齐纪，但是却被齐纪拒绝了。
“不必在意我。”齐纪扶着墙站定，轻轻地打开大门。待林桑走出去后，他也勉强越过了门槛，又缓缓地把门关上。
“医生难得睡一次觉，而且她对声音比较敏感，就不要打扰她了吧。”齐纪靠着墙坐下，“抱歉，我只能这样和你说话了。”他愧疚地指了指自己的小腿。
“我觉得你这样已经算是奇迹了……”林桑一边嘀咕着，一边拍手把写字楼走廊的声控灯唤醒。
在黄色暖光的照耀下，齐纪浅褐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肩膀，其上还沾染这猩红的血迹。脸上也有很明显的血迹，唇角和眼眶的淤青在其强大的恢复能力下已经几近消散。他身上黑色的短袖运动服套装倒是完好无损，可是林桑不敢想象在运动服下、他所没有见到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凄惨的样子。露在外面的四肢是林桑不忍描述的惨状，但是也基本止血了，只有一些似乎是被钝器所割下的皮肉不断刺激着林桑的神经。
似乎是感受到了林桑复杂的目光，齐纪微微摇头道:“你知道的吧……我是「不死」，我的恢复速度也是超乎常人的，所以这些伤口，都是能很快愈合的。所以即便是手脚的骨骼全部碎裂了，也大概不出两个小时就能长好。”
“那也不能是……这样啊……”林桑瞠目结舌。
“很正常。”齐纪说道，“而且我每受一次伤，恢复速度就会快一点，这样也能更好地保护医生吧。”
林桑的心中百味杂陈，他仍旧无法接受一个伤成这样的人如此云淡风轻地与他对话。
“所以说，这些都是你为了恢复得更快，故意受的伤？”
齐纪讪讪地摸了摸自己挺直的鼻梁:“哪里有人敢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啊……呀，鼻梁也恢复好了。”
“你是说某个人是飞机场了吗？”林桑见气氛稍微轻松些了，便开了一个小玩笑，不料却引来了齐纪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好像真的以前那样说过她，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要打碎我的鼻梁骨吗？”齐纪笑得有些岔气，全然不顾之前翩翩少年的形象。但林桑站在一个妄图从字里行间阅读出出卷人心思的应考生的角度，却看出了齐纪的如释重负。
他在这个晚上，究竟做了什么，像是卸去了一直以来背在身上的重担呢？
“如果你不反感的话，我们不妨出去走走吧。”齐纪邀请道，“如果你今天是第一次获得记忆，那应该现在会很有精神的吧……我也正好活动一下刚长出来的肌肉。”
“乐意至极。”林桑瞥了一眼齐纪小腿上的骇人伤口，上面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肌肉，“不过我还是得换一下衣服。”他指了指自己身上全套的睡衣。
齐纪依旧在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推开了203室的大门，示意林桑进去。林桑溜进自己的小隔间，在医生为他准备的衣物里翻找着。毕竟林桑在失去记忆后没有了归宿，除了他身上的书包和手机，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了，所以医生便周到地在这不大的隔间里放置了很多林桑日常所需的东西。
医生的品味并不算差，但也没有什么十分惹人关注的审美。林桑换上了其中的一件普通的白色长袖T恤与卡其色长裤，一副混在人群就无影无踪的打扮。
林桑无法不去思考自己的过去，但每次思索的时候，心里只会留下如潮般的失落与无奈。如同潮水褪去空旷的沙滩，除了无奈和迷惘的沙便空无一物。于是他便强迫着自己不去思考，就像一切抛弃过去的人一般。
终于等到林桑像个赴约的小姑娘一般打理完毕，齐纪活动了一下脖子，又用心地锁上门，带着林桑从一个很隐蔽的小楼梯走下了写字楼。
天空已经呈现出一种蒙着灰的淡蓝色，东方的鱼肚白依旧预示着新一天的到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
“我知道附近有一个广场，一会就应该日出了吧。”齐纪歪头作思考状，“话说回来，现在应该已经算是周六了吧？”
“是的。”林桑点头，“所以不用太在意学校的事情。”
“我还没补周末作业呢。”齐纪吐了吐舌，意外地有些俏皮，“高中生活……真的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啊。”
“真正的学生，一般没有周五晚上就能写完的人。毕竟现在还不是高三，还没有到最后关头……”林桑说，“说多了，我总觉得你不是来上学的。”
齐纪没有再看林桑，而是自顾自地引领着林桑向前走着。
“的确不是。”他说，“我作为学生转入学校，完全是为了接近你和保护你。”
“我？”
“医生上次的话不是被打断了吗？其实上，真正需要你注意的，是虎视眈眈着他人记忆的吞噬者——当然，还有一部分发了疯的记忆猎手。”齐纪说，“医生在一个月之前联系到我，说发现这里有个孩子是十分容易被盯上的体质，于是我就来做你的专属保镖了。”
“为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林桑更不相信这帮掌握着超自然能力的家伙会主动帮助自己。
他的回答有些敷衍:“医生与我，都有着太过漫长的时间。”天色不知不觉地侵染上了蔚蓝，而齐纪沐浴着熹微的晨曦漫步。
“况且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本来就有到这个城市的打算。”
“是去做刚刚半夜里的那种事情？”林桑疑惑地问道。
齐纪苦笑着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腿部的创口几乎已经完全愈合，即便是多余的皮肉也在林桑进屋去换衣服的时候被齐纪处理掉了。
“你很敏感啊。”
“任谁都会这么想吧。”
“我说过我是不死的。”齐纪的侧脸被浅棕色的柔顺发丝遮挡，让林桑看不到他的表情，“所以我才能无所畏惧。”
“你怕死吗？”齐纪突然问林桑。
“当然。”
“我在没有成为「不死」之前，我也很惧怕着那一天的来临。”齐纪说，“加之我所处的环境，是一个容不得半点犹豫，稍微失误就会落到无尽深渊的情况，所以我不得不为了让我的生命苟延残喘下去，而给很多人的生命画上最后的休止符。”
“简而言之，你为了活命，杀过人？”
“很疯狂吧？”齐纪低声说，“我一直在思考着这是否是真正的‘正确’，我厌恶那样的自己，但是，厌恶是无法抵挡住恐惧的——直到我再也不会面临死亡，厌恶才最终淹没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