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夜话
几天后的晚上，欧克莱找亚黎图出来喝茶。地点是欧克莱的私人接待室，接待室里有张放着茶壶和茶杯的小圆桌，透过墙壁上的长方形窗户能望见夜空中的月亮。欧克莱将一封做工精美的信件放在圆桌上。
"请问这是什么？"
"邻国卡布吉送来的恭贺我国女王登基的信函。"
亚黎图没有伸手去取桌子上的信，只是不明所以地望着欧克莱。
"表面上是这样，实则是联姻的请求书。"
"什......"
亚黎图吓了一跳，
"联姻，对象是指女王陛下吗？还是王弟殿下？"
虽然王弟才八岁，但王家成员小小年纪就订婚一点也不奇怪。但欧克莱否认道，
"是耶绮丽大人。"
"但女王陛下才刚登基，是不可能去其他国家成为王妃的啊？"
这个国家的法定结婚年龄是男子十七岁，女子十六岁。耶绮丽女王年方十四，还不到结婚的年龄。话虽如此其不是普通人，是女王。
王家的婚姻一般是国家大事，比起感情，更是一种政治。虽然亚黎图曾是神官，但也知道在合适的时候，和有利的对象联姻，产生更大的利益，是王家子女的必经之路。所以婚结得早是王家的传统，十五岁左右就结婚也很稀松平常。
"没错，所以是对面过来，算是入赘吧。就算是入赘，只要能以联姻的形式得到我国的援助，他们也就满足了。"
卡布吉位于菲戈麦斯西面，是个临海国家，曾经作为贸易商业国而名声大噪。但前几年和别国发生了战争，国力断崖式下跌。虽然现在战势平稳，但情况不容乐观。
"欧克莱大人觉得这样好吗？"
"你是担心被卷进纷争？没错，要是真的联姻了，那我们势必会在对方的战争中插一脚。所以我也想尽可能避免。"
"那么......"
"问题是，卡布吉是王太后的娘家。"
没错，亚黎图当然也知道王太后当初就是从卡布吉嫁来菲戈麦斯的公主。
"对方的王子是王太后的弟弟之子，和耶绮丽大人是表兄妹关系。但王太后其实是侧室的女儿，所以血缘其实没那么近。"
"是这样吗……"
"王太后当然无法无视卡布吉的困境，再三要求接受这场联姻。"
"卡布吉的情况那么严峻吗？我记得向它发起战争的好像是某个偏远国家......"
"是极北国家敏塞弗，距离卡布吉大半个大陆，但看中了卡布吉繁荣的港口贸易和海产业，于是直接越过了横跨在两国间的海域而来。因为敏塞弗资源稀缺，气候严峻，所以对繁荣的卡布吉虎视眈眈，已经持续进攻了两年，十分死缠烂打。"
"那么，万一卡布吉被侵占成功，他们会不会继续向菲戈麦斯进军？"
"不能否认有这种可能性，所以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观。但如果担忧卡布吉被侵占，可以输送物资或人力，联姻免谈。"
"为什么？"
欧克莱一刀两断的语气让亚黎图不禁问道。
"我不准许。"
欧克莱严肃地说，
"如果姻亲关系继续加重，今后菲戈麦斯会越发受到卡布吉的影响，菲戈麦斯王家的血脉会不知不觉被卡布吉替代。而且无关局势，王太后乐于见到卡布吉在王宫里增加影响力，况且前国王已经不在了......"
"您的意思是王太后想让菲戈麦斯被卡布吉支配吗？"
原本以严厉口吻批判着王太后的欧克莱摇摇头，
"不是，王太后虽然浅薄但并不是那种心怀鬼胎的人，她只是单纯。能见到娘家的人很开心吧，而且要是对方能一直留在身边就更好了，就像离不开娘家的女儿一样。"
欧克莱皱着眉头。
"自从前国王和王太后联姻后，菲戈麦斯就一直向卡布吉出口占其消耗量约七成的粮食，相对的，菲戈麦斯也从卡布吉得到了巨大的经济支援。以前卡布吉通过航海运输得到了极高的利益，是个十分富有的国家，而他们为了全身心投入航海贸易，舍弃了农业。"
于是，虽然国土不大，但气候适宜，土地多为平原又肥沃的菲戈麦斯成了卡布吉的后备粮仓。虽然两国关系看似平等，但从国力上来看，或许菲戈麦斯确实弱于卡布吉。
"但一旦经历战争，事业马上会受到重创。谁都不会选择战乱国作为运送货物的地点，几乎把整个国家都赌在航海业上的卡布吉马上落入了走投无路的窘境。就算勉强能进行作战，但国力已经断崖式下跌。"
"卡布吉的船能进行海战吗？"
亚黎图曾是造船师，所以马上就理解了欧克莱的意思，欧克莱应该也早就明白这点。但亚黎图不是军师。
"他们改良了商用船，在船上加装了武器和铁板。另外还在港口建造了围墙，配备了大型武器和士兵。"
"但就算是卡布吉，也几乎是旧式的帆船吧？基本看不到使用机械动力的船只。"
"那种东西只有少数国家才有，而且全都离我国很远。不如说要是离得太近，或许我国已经被攻打后灭国了，文明水平的差距就是那么大。"
"敏塞弗有没有得到新型船只的可能。"
"现在还没有这种情报传来。"
欧克莱继续说，
"自从开战后，菲戈麦斯就向卡布吉提供了包含小麦、大豆、玉米在内的各种粮食作物，可以说把整个军粮方面都包下来了。另外还输送了棉花，茶叶，甚至是用于酿酒的糯米。"
"既然已经是同盟关系，还要提出联姻，就是说现在的援助还不够吗？"
"没错，他们这次想要得到菲戈麦斯举国上下的力量。"
亚黎图沉默了一下后问，
"因为敏塞弗要发起决战了？"
"至今他们来袭了四次。"
欧克莱用指尖敲击着桌面，
"每一次都战到弹尽枪绝后败退而去，但听说这次他们集结了超出过去两倍的兵力，想要一决雌雄了。敏塞弗没那么富有，就算每次都能穿越中间的大海，一次战争的花费也是天文数字。因为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战，所以卡布吉也准备集结所有力量。"
亚黎图拿起桌上的信函打开，上面以优美的笔触排列着祝贺女王登基的词句，一眼看去并无不妥。
然后，信纸的最后是菲戈麦斯王家的三羽扇家徽和卡布吉王家的四角星并排在一起，意有所指地写着希望两国的友谊能够长久。
"王太后并不是那么有心机的人，但不能保证卡布吉那边没有吞并菲戈麦斯用以备战的想法，不如说这种可能性才比较大。如果再次联姻，女王和王夫就都是有卡布吉血统的人，卡布吉的血统在王家血统里的占比就有点太高了。"
"和王弟殿下联姻不行吗？"
"这就是他们的狡猾之处了，他们想要在王宫里叱咤风云。就算是入赘，王夫的权力可也堪比亲王啊。和王弟联姻可做不到这点。"
"女王陛下怎么说？"
"耶绮丽大人也同意我的看法，明明如此，她却陷入了犹豫，无法干脆地决断。"
欧克莱看着亚黎图的眼睛说，
"因为她无法违抗自己的母亲。"
亚黎图知道，甘梦很仰慕母亲。甚至可以说她曾经就是为了母亲才努力做一个王女。就算成为女王的现在，这一点恐怕也不会改变吧。
"为什么要专程告诉我？"
"我说得再清楚一点，我要你去帮她下定决心，让这件事泡汤。"
"这怎么行，我不能插手这种国家大事。"
"放心吧，官方上你没有任何身份。不论你做什么都不是你的功劳或过错。"
"但这不是我的工作。"
"我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了，这些可是机密情报，你以为能白白知道这些事吗？"
亚黎图不禁难以置信。他已经不是最高神官了，欧克莱会像以前那样找他出来密谈本来就是件怪事。事到如今亚黎图才后悔答应欧克莱的会谈，果然自己还没有从以前的身份里摆脱出来。欧克莱盯着亚黎图看了一会说，
"你没发觉吗？最近你一点都没提起耶绮丽大人。"
亚黎图闭口不言。自从她成为女王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
作为欧克莱的侍从，亚黎图经常这里那里到处跑，收集返还欧克莱处理好的工作。但只有要上交给女王的文件是欧克莱亲自送达。而且女王有事要找秘书官也不会随意移步欧克莱的办公室，而是找人通知欧克莱过去。
"明明以前还总是把昵称说漏嘴。"
"那是我逾越了，现在我已经不是能直呼女王陛下名讳的身份。"
但欧克莱继续问，
"你不想和她见面吗？"
"女王陛下应该没空会见在下区区一介小官。"
"没错，就算有空也不能见你。"
欧克莱直言不讳，
"你不过是承蒙耶绮丽大人开恩才留在王宫里的前罪犯，这就是贵族的看法。不能让贵族们发现你们之间的关系。被叫做是我的新宠就算了，要是被误会成耶绮丽大人的情夫，可就有损耶绮丽大人的声誉了。"
亚黎图已经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但这是两回事。不能归不能，我问的是你的想法，你不想见她吗？况且又不是真不能见面。你们以前不也表面上装作敌人，一直在私底下见面吗，现在不过是换了一种立场，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伪装。但你一点都没主动问起过耶绮丽大人的事，怎么搞的，你已经不在乎她了？"
亚黎图无法正面回答，于是声东击西地问道，
"......莫非女王陛下想见我吗？"
"当然想见了，但你一副无声无息的样子，她怎么说得出口呢？本来她就已经很忙碌了，居然连私下放松的时间都没有了，还要为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担心这担心那。"
"我怎么会生气。"
"但她觉得没按你们说好的行动是她的擅作主张啊。虽然现在你们两人没工夫像以前那样种花，但你还是可以去给她送送点心的吧？"
"只要女王陛下开口，点心要多少都有吧？"
"哼，不是你带去的就没意义吧？我给你休假，你给我去见她。为什么我要为了你的那些破事想方设法安慰耶绮丽大人不可，你自己去吧。"
喝干了茶的欧克莱站了起来，亚黎图最后又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要派送援军，弟弟......哈迪索会上战场吗？"
哈迪索现在是王军的一分子，就算是临时的身份，也可能被派出去作战。
但......这不是重点。
会不会因此，而把歌之一族也牵扯进去呢？比如说，他们那份强大的力量能在战场上得到充分发挥吧。为此而让哈迪索去作战，换言之哈迪索只是个诱饵。
"你想得不错啊，这也是一个办法。"
"欧克莱大人。"
亚黎图作为哥哥，不能容许哈迪索被这么利用。
"不要一脸可怕的表情，很遗憾那是行不通的。因为就算歌之一族的力量再怎么强，只有一个人的话也是不行的吧。"
"那是......"
"听说他们只有族长的力量特别强，没错吧？"
"......是的。"
那个女孩的力量十分强大，就算面对军队或战船或许也能一战，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不可能靠四大精灵之力把整个海面扫平。
"我可以答应你不会把你弟弟派往国外，但你也要把事情给我办妥。要是举国上下都卷进卡布吉和敏塞弗的战争中，事态可就没法控制了。"
不管她是甘梦的时候，还是当知道她是王女的时候，亚黎图都没法弃她于不顾。
但如今她是女王，女王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而包含亚黎图在内所有人都是她的下臣。比起说不能舍弃她，不如说不能去干涉她。
但就像欧克莱所言，就算成了女王，两人也能像以前那样见面，甚至欧克莱还愿意给亚黎图行方便，面露难色的是亚黎图。
改变了的不是甘梦。
是自己。
如今亚黎图已经不是最高神官了。
"亚黎图想当鸟吗？"
"明明亚黎图说过会留在我身边。"
当她仍是王女时，亚黎图这么答应过她。当时亚黎图仍是最高神官，在想毁灭神官的同时，也真心想为甘梦出一份力。甚至之后为了救出甘梦，还一度放弃毁灭神官的夙愿，不惜率兵前往歌之一族的村子。
但他没想过毁灭神官之后的事。
亚黎图在抛弃最高神官这个身份的同时，也抛弃了一切，包括甘梦这个同伴。身份的壁垒不过是借口，只不过是亚黎图还没有回过神来。
亚黎图终于想起了在星沙岩前许下的誓言。但接连几天，亚黎图都没能见到女王也就是甘梦。
他得到欧克莱的直接允许，可以经由私人通道，直接进入王家生活的内宫。金碧辉煌的走廊上整齐排列着一间间房间，话虽如此，周围又十分安静，一路上毫无人影。亚黎图被华丽又肃静的气氛压倒，最终按指示走到一扇有着优雅雕刻的金黄色门扉前。根据欧克莱所言，这里是甘梦私下的休息室。
现在正巧过了正午，正好是女王陛下午餐后稍作休息的时间。甘梦正在门后等着亚黎图。自从登基仪式后就没再见过面，自己那么长时间把她扔在一边不管，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脸面来见她，但现在也不能退缩了。
但打开门后，出现在那里的却是个意外的人影。
"为何殿下您会在这儿？"
"姐姐......女王陛下说有事要忙，吩咐我在这里等候。"
王弟库克面无表情地坐在圆桌前，转头仰望亚黎图回答。
"女王陛下说要您等我吗？"
王弟点点头。亚黎图困惑不已，就算是临时有急事，但为什么要让王弟传话？亚黎图只在正式场合见过王弟几次，对方是王族，不是现在的亚黎图可以随意搭话的对象。
"姐姐说，你有什么话就由我来转达。"
"不，没什么必须麻烦殿下的传话。"
因为第一次没见着，第二天亚黎图又在同一时间去了同一地点，然后在那里等着的依然是王弟。第三天第四天也一样，到了第五天，就算再不情愿，亚黎图也不得不认清事实了。
"你被耶绮丽大人躲开了呢。"
办公室里的欧克莱这么一点明，亚黎图不禁很沮丧。自己被讨厌了吗……最初是亚黎图疏远甘梦，事到如今也不能抱怨了。
"现在该怎么办？"
"如果耶绮丽大人不想见你，大可干脆拒绝和你的会面，但她却没有明确地拒绝你。她是在害怕吧，害怕被你一劝说自己的心情就会动摇。"
"她害怕辜负母亲吗？"
虽然亚黎图的话有些逾越，但欧克莱却直截了当地肯定道，
"没错，你是个能影响到她母亲在她心目中地位的人物。我觉得这很可怕，我很少见到她那么看中一个人。"
"欧克莱大人也一样被重视着啊。"
"哼，这是当然的。但我还是比不上王太后。在让她改变主意这件事上，我已经什么都办不到了。这下一定要让你们见面不可。"
"欧克莱大人，勉强耶绮丽大人是不是不太好？"
欧克莱翻了个白眼，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不叫勉强，而是要让她清醒过来。她已经不是王女，而是女王了啊。"
"但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跨越臣下的本分。"
"对君主进言也是身为臣子的本分。"
甘梦是女王，拥有决定权。但她还年幼，容易出错也是事实，所以欧克莱的辅佐是必不可缺的。亚黎图凭借过去的经验无奈地说，
"但耶绮丽大人要溜的话，凭我们可是捉不住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