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此，你的意思是——假如神明不同意为你而改变秩序，那么你会将有关禁目的一切公布于世界？”
即便是听完了鞠守对自己目的的近似于“威胁”的阐述，零玖衣的表情，神色，语调也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她在意的事情一样。
“有趣。”零玖衣往后退了一步，轻轻一跃坐到了赛钱箱上，“确实是，很有趣的想法。”
“……回答呢？”
鞠守觉得自己像是戴上了一层面具，这也是先前与禁目一道练习而来的“成果”——而此刻流露于面容中的那份虚伪的自信，则正是这一成果的佐证。
“回答的话，我已经将它交给你了。如果神明苦心积虑维持的秩序没有它存在的意义，那么从一开始，神明就不会维护这份秩序。尽管神明的确曾经回应了你的祈祷，但那也不过是一次玩乐罢了，千海棠月读在当时难道没有提醒你吗？‘祈祷本身存在着概率性’，而概率所对应的价值，便是神明自身的取舍。不过是个偶然在恩惠中诞生的幸运儿，不要太高看自己了，人类。”
“也就是说……交涉破裂了吧。”
事情的进展比鞠守想象的要快。虽然眼前这个自称神明使者的巫女所说出的话真实性仍有待深究，但，零玖衣所掌握的知识却多多少少也证实了她对于自己的说辞。
“那倒不一定。”像是觉得无聊一样，坐在赛前向上双脚离地的零玖衣前后荡起了巫女群下的小腿，“说起来，你明明是在女装，却连声音都很难分辨出男女呢，很中性。”
“是吧，我也觉得。”千代子自豪地点了点头。
“不、唔，别在这种时候一脸愉悦地搭上话啊……”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千代子瞥了眼零玖衣，撇了撇嘴，“她刚刚说的全都是废话。”
“……诶。”
“确实如此。”结果反而是遭到diss的零玖衣承认了千代子的“总结”，“我只是在欣赏你们的反应，因为很有趣。”
“有趣……？”
“人类总是很有趣呢，正因为有着相同的爱好，我才能够与神明站在相同的立场上与你们进行对话。但，可惜的是，人类似乎总是对神明有所误解。”
“……”
“你一定是想着‘这次来与神明对峙，甚至提出了像是威胁一般的要求，想必会遭到神明的记恨吧’，我能从你的身上感受到恐惧，以及对于我、对于神明的警惕。但，那种想法是多余的。”
“你想说什么……”
“对于神明而言，一切的‘正反’都只会通向‘结果’，而与时间同在的神明总是能够提前得到属于自己的结果，因此，换言之，由于神明的世界中只有结果论，额外的感情是不必要的。所有的事情，在神明的世界里，都会先展示出‘结果’，而后才是‘起因’。比如说——假如人类A是先得知自己是爱着人类B，在那之后才慢慢地在内心诞生出所谓的爱意，那么孕育感情这一行为便失去了意义。”
零玖衣顿了顿，接着说道。
“简而言之，在已经得到结果的情况下再强行让自己体验一遍过程，这是相当无趣的行为。而感情诞生于对结果的渴望，即便是想要放弃的欲望或是无奈之下的忽视，也都是身体与意志选择了符合某种需求的道路才会做出的反应。但神明却完全不需要那种‘对结果的渴望’，结果从一开始就攥在了他的手心——”
“所以那个神明大人的感情就变得可有可无咯。”千代子自顾自地接上了零玖衣的话，“你是想说没有感情可言的神明根本不会对鞠守有特殊的仇恨？”
“正是如此，感谢解释。”
“但是，这能证明什么？对于打算大张旗鼓去破坏秩序的我们，你口中那位‘没有感情的神明’是要为了他的公正对我们降下天罚吗？”
“不。如果神明真的这么做了，他自己便会成为破坏秩序的存在。”
“……可是这样的话……”鞠守看向千代子，零玖衣关于神明的那些信息让他有些担忧，“这么说，即便我将这个世界的所谓秩序破坏得一干二净，神明也不会把月读还回来……”
“是的，这才是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的‘事实’。你们所做的行为，对于神明、甚至对于你们自己而言，都毫无意义。另外——”零玖衣指着鞠守说道，“以你现如今在人类社会中的威望，要达成破坏秩序的目标，恐怕得花上相当久的时间，或许是几十年。”
“就算要花上数十年我也——”
“你也不会得到千海棠月读。”
“……”被呛了一口的鞠守有些泄气，但他当然不打算就这么放弃，“你在这里等着就只是为了劝我们放弃要做的事吗？假如我们所想的未来‘毫无意义’的话，你根本不需要特地出现在这对我们说些劝诫的话。”
“确实如此。不过，那些并非劝诫，而是‘阐述’。我只是做了一些基础的解释罢了。”
“解释……？”
“我的意思是，接下来才是正题。”
2、
“你们有考虑过吗？”在经过树林洗涤的清风中，零玖衣黑色的长发在神坛里缓缓起伏着，“为什么身为魔女的千海棠月读总是会以‘构造剧本’的形式去思考问题？”
“我记得魔女是身负‘修缮出更好的世界’这一责任的吧。”
此时千代子已经坐到了地面上，一直站着说话让她有些不太舒服，况且她暂时也找不到需要站着的理由。不久后鞠守也在千代子的旁边坐了下来。
“没错，但这与‘剧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作为有着特殊存在意义的种族，魔女一族的思考方式如果与神明不能对接，所谓的‘更好的世界’便必然会偏离应有的道路。因此，事实上，‘构造剧本’这一思维方式，也正是神明的癖好。”
“……原来如此。”
也许是有关神明的话题挑起了千代子的兴趣，她最初所展现出的针对零玖衣的敌意，如今已经几乎荡然无存。
“那么，试着做一次‘神明’，或是做一次‘魔女’吧，恰好在这里的人某种程度上也都是‘女性’，就试着以魔女的思维来考虑——兔神鞠守，对于你的需求，现在需要准备什么？”
“……唔。”
这类感性的思考并非鞠守的长处，他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千代子。
“缺少所谓的‘高.潮部分’咯。毕竟至今为止所发生的事情都像是为了抵达现在这一刻而做的铺垫，然而，好不容易到了最后一步，结果我们却在这里慢悠悠地聊着天，这样的剧本显然糟糕透顶了吧。”
“是的，正是如此。而制造‘高.潮’所需要的，则是‘冲突’，亦或是‘矛盾’。你们所渴望的，是关于千海棠月读的诉求能够尽快地得到回复，也即是‘让这个故事尽早地迈向结局’，那么，要想以能够触动神明的方式来逼迫他给出答复，就必须让‘高潮部分’提前到来。”
“……由我们来做吗？”鞠守问道。
“不，我倒是有个相当不错的提案。比如说——”这一次，零玖衣将食指指向了不远处的千代子，“虽然由于诸多原因，你们已经不能再用其他人去交换千海棠月读了，但我可以为你们找到、甚至人为创造出功能近似的另一只禁目，来再做一次交易。当然，交易的祭品得是——”
“我不会答应的。”
鞠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零玖衣的提议。
“当然，这只是个例子。”显然零玖衣也提前预知了鞠守的反应，轻描淡写地继续了自己的下一个提案，“不过在此之前我要说的是，实际上，鞠守，你身上正背负着一个相当多余的‘恩惠’，或者说，是一个相当多余的‘设定’。”
“……多余的恩惠？那是什么……”
“你们应该感知到了自己相较于普通人类的‘特殊性’，其实对于你们有个更加贴切的称呼，叫做‘恶作剧之子’，指的是在诞生前后被同时赋予了‘一个恩惠’与‘一个诅咒’的生物们。兔神鞠守，你所经受的恩惠，就是‘能够看到禁目，并天生能够受到禁目宠爱’。”
“啊……”
“然而，这一恩惠，事实上是由两份恩惠融合而成的。当然这本身并不是值得关注的事情，只是，在你上一次来到绝对神社，面对双子的时候，那些禁目对你的‘爱意’，却在最后沦为了你手中的‘控制器’。”
“诶……你在、说什么……我没做过这样的事——”
“时空穿越。还记得吗？”零玖衣瞄了眼千代子，她知道是那边的白发少女先发现这一点的，“我所说的，是你们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它只是从你们的记忆中消除了，但这不等于它没有发生过。兔神鞠守，你已经两次利用禁目对你的爱意转化为控制它们的工具，并且两次破坏了左右目的‘游戏’所应有的平衡。”
“……就算你这么说……”
“这本身‘也不算什么’。那对双子也不过只是神明所创造出的工具之一。问题在于，你的行为在打破了平衡的同时，也破坏了‘剧本’所应有的紧张感。你轻而易举地抹去了双子的存在意义，同时抹去了本应存在于‘剧本’当中的危机性，而这致命的一点导致了从你觉醒的那一刻至今为止的所有剧本中都失去了关键的‘冲突与矛盾’。”
“……可是……”
“换言之，你身上所多出来的那一份‘恩惠’，实际上已经毁掉了整个‘剧本’。对于神明而言，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作，兔神鞠守。”
“……”
“哈、看来那个无所不知的神明大人也没那么精明嘛。他不是应该能提前知道这个结果吗？”相比于略显消沉的鞠守，千代子反倒来了兴致。
“起因与结果是同时诞生的。即便神明看到了失败的结果，但失败作已经诞生于世界上了，他是不会将其收回的。”
“那就现在来回收呗。”
“呵……”对于千代子突兀的提议，零玖衣罕见地露出了笑意，“很有趣的想法。你是希望自己的恋人被神明作为废品回收重塑吗？”
“嗯？你想多了。我不过是想让神明回收鞠守的那个‘多余的恩惠’罢了。”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
“能够窥视禁目世界的人类，如果没有‘宠爱’加身保护，就只相当于一个活靶子而已。三生目千代子，你应该很清楚才对，那些在夜晚袭击你的禁目并非出于嫉妒心，而是纯粹对于能够看见他们的生物怀有敌意罢了。你与兔神鞠守是不同的，他会死在禁目的视野里。”
“她是这么说的诶，鞠守。”结果此时千代子突然又将话题抛回给了鞠守，她对于零玖衣的说辞早有准备，这也正是她的目的，“你怎么想？”
“……”
鞠守一时没有给出答案。
如果只是单纯地回复千代子的询问，他显然没有足够的理由去答应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要求。
但，千代子所期待的，并非直白干涩的回复。
甚至、鞠守隐约从零玖衣的视线中也察觉到了类似的期望。
二人的那一番解释与提议，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让鞠守自己做出选择。
毫无疑问，千代子所提出的问题，远远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我……”
他思考着。
在漫长而混乱的思维旅行中，鞠守像是潜入深海的潜水员一样，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答案。
降临于整个神社的宁静，时起时沉的拂面微风，树叶的沙沙声，来自树林中的禁目的气息，高耸的蓝天，冰凉的地板……所有的信息糅杂在一起闯入脑海，搅乱了鞠守那漫无目的的思绪。
他仍在寻找着，零玖衣与千代子所期待的，究竟是什么。
那似乎是必须由他自己去找到的答案。
那一定是只能他自己找到的答案。
尽管如此——
（……不对……）
鞠守摘下了“假面”。
而当他撕下自己那些多余的自信时，他也终于听清了内心深处不断鸣泣的轻吟声。
答案、明明就在眼前的。
（我是……为了母亲大人，才来到这里的啊……）
是的。
理所当然。
在脑海中浮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属于鞠守的答案，也自然而然地闯入了他的心房。
“既然那是属于我的恩惠的一部分，那么它终究还是我自己的所有物。”
贯彻始终。
正如他刚来到神社时所想的那样。
正如一个恶人所会去考虑的那样。
（既然你想要从我这里夺走什么。）
（那就，付出代价吧。）
“想要从我这里拿走恩惠的话，就把月读作为补偿送给我。不过神明大人应该不会想看着自己所创造出来的‘污点’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蹦乱跳吧？我可是会把你其他的‘剧本’也一起破坏得干干净净的。你们应该知道我的决心。”
“当然知道。”
在听见鞠守的“答案”后，零玖衣从赛钱箱上跳了下来，摊开双臂，微微歪着脑袋。
仅仅短短的一瞬间。
当鞠守与其四目相交的那一刻。
他似乎在这位神明使者的眼中，看到了另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存在。
“所以，成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