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城向东约100km，沿海贫民窟。
贫民窟，紧靠着简朔郡最接近海洋的城市横沙城的城墙建立，主要人口为以猎杀混乱造物为生的边境猎人。在这里，劣质的建材搭建为四围透风的棚屋，猎人们早出晚归，将一天的所得交给中介换取钱财，购买弹药补给，随后散去。死了同伴的，哀哭嚎啕一番，饮下粗制却强劲的麦芽酒，昏昏沉沉睡去。黎明破晓时，总能听见某间棚屋中妇人痛失儿女的哭声。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何仪这样想到。
比起那些所产非己物的猎人，何仪的工作让她能够住在一个至少能够遮风挡雨的住所。靠近横沙城城墙处，有几幢因规划原因而废弃的混凝土大楼。这些在过去被斥为钢铁囚笼的大楼，现在成为了贫民窟中崭露头角者的居所。高级帮派分子、赌场老板、制式武器“经销商”、有完备体系的性工作者，以及像何仪这样的“医生”杂居其中。
城墙之外的无法之地，“医生”们所做的不仅是治疗疾病，还有维修机甲、提供义肢，以及危急情况的处理。骨肉模糊、断骨穿髓，不过兵家常事。而何仪作为“医生”中的佼佼者，各色人等对她的敬重自有来源。
别的医生或许比她拥有更好的医术，但何仪是唯一一个常在棚户区中走动的医生。无论是谁，只要值得救助、能够救助，何仪必定倾囊相助。而随着她的标准与她的医术一同在贫民窟中相传，有心人都能看出她正引人向善。那种善不单纯，却符合实际，让没有帮派所属的猎人们也能够生存下去。
但这样...还是不够。
在泥泞脚滑之处行走，需要倚仗以免摔倒；而她的弟弟何曼，便是除了腰间的枪之外能够让她安全行医的倚仗。可她安全了，别人呢？没有组织的、有组织的、堕落的、沉寂的。他们都是人，但都活成了非人的样子。欺诈、背叛、暴力、贪婪，相互勾结，织就一片恶的囹圄，将所有人囚禁其中。
我想要救他们，我想要救自己。或者说，我想要破除这一层从现实延伸到认知的屏障，让这里的人们重见天日。
“姐，还不睡吗？”身后，何曼的声音传来。他正从两人的车上卸下今天下午进城采购的药物和义肢，而这已经是最后一箱。父母在狩猎中丧生后，两人便相依为命，作息时间十分稳定；然而，今天的何仪还在走廊上，站在望向海边的豁口处。
“我晚点还有一些人要见，今天晚点睡。”何仪回道。“不必担心，就在这楼里，你先睡吧。”
“好。”何曼答应了。今天一下午都在干体力活，何曼累得不轻。
何仪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等待时间流逝。今晚有些雨，但楼下的嘈杂之声仍能传来。开水带来的热量在体内，雨中的寒风又携凄清而来。大呼小叫、笑语悲哭，正因有些阻碍，才更觉矛盾之真切。
“你好，何仪小姐。”大约过了一小时左右，当楼下的喧声归于平静时，几个头戴兜帽的人出现在了楼道中，并在何仪对面的长椅上坐下。为首的面带笑意，双手交叉，身体前倾，释放着友好的信号。
“你们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何仪将杯子放在手边，收敛情绪，正色道。“合作当然可以，我并非言无常信之人。只是你们还没有告知我具体的合作内容，我不能让信任我的猎人们为了你们城市人送死。”
“何小姐您说笑了。我们‘影卫’其实在这里也有人员布置，不像‘先知’那样完全脱离民众的。只是我们在这里的人人数不多，也没有掌握什么权限，这才求您来提供帮助。”
为首的话说一半，旁边的一个影卫好像有什么动作，但被其他人阻止了。
“是这样的...下个月月初，我们有一场行动可能会需要你们的渠道撤离，人数大约是四五人。城市人现在实装了一款新型扫描仪，靠我们传统的、化妆为市民的方法无法躲藏，只有以边境猎人的形式从海上脱离，才能摆脱追捕。”为首的顿了顿，继续道：“这就是我们的要求了。即使那时因为意外而没有使用你们的渠道，我们也会如数支付报酬。”
听上去是很诱人也很优惠的交易，但自己不能马上就同意。猎人们固然经验丰富，但那时对混乱造物而言。当他们的对手变为人类，而且是装备精良的城市人时，又能发挥出几分实力？一旦对风险的评估出现半分不慎，自己的信用且不论，猎人们失去的是生命。
“那么，报酬是什么？”何仪打算将这个问题延后。
“除了一定的现金之外，我们影卫将会为你们提供更好、更廉价且合法的药物、义肢渠道。现金的数量以人数为准，一人十万。如果没有用上，按照三人的费用支付，渠道也免谈。”
听罢，何仪微微颔首。一人十万是个好数字，即使扣除准备费用，剩下的钱作为工资分发也绰绰有余。这个提议可以采纳。
“可以提供一些装备吗？枪和护甲之类的。我们的人装备不够好，若是面对城市人时占不得上风。”何仪开始增加要求，试探对方的底线。这个要求听上去合情合理，也是比较轻微的试探。
“不能。因为这场行动，我们在龙国的分部已经押上了全部。我们的装备优先装备自己人，加上后备资源，没有多余。”为首者摇头道。“我们无法使用飞梭，而最近海况不佳，从其他分部调取也不可能了。”
“唔...好吧。我们的人确实观测到，最近可能有‘潮汐’。但‘潮汐’不会干扰到你们的撤离吗？”何仪问道。
“潮汐”，是在上一次大战之后，人们与混乱造物的斗争中产生的新概念。海洋的生态因战争而被破坏后，其原有的潮汐不再规律，而每一次的“潮汐”出现，都会给陆地带来巨量的混乱造物。他们富有攻击性，且懂得集群合作，对付起来相当棘手；但“潮汐”同时也是机遇，总有猎人在“潮汐”之后的战场中发掘出前所未见的优质零件。不过“潮汐”也并非毫无预见的可能，只要发现海况异常，那么“潮汐”肯定就不远了。
“如果有‘潮汐’，我们就走陆路。”为首的影卫道。“车费和船费一样。”
“那，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追兵将你们逃走的原因怪罪到我们头上，造成我方人员伤亡，怎么办？”何仪将她最担心，同时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提了出来。
“...”原本对答如流的队长沉默了，而他身旁的队员们也一脸严肃。何仪微眯双眼，察觉到了这一委托中的危险性。
“我们...不能决定。到那时，‘影卫’不会帮助你们中的受牵连者伪造身份或是逃跑，也不会有额外报酬用于抚恤。”队长双手手指交叉，沉声道。“因此，我们不限制你们保护目标的方式，但你们必须将目标送进车内。逃跑路线和交通工具是最低需求，而如果你们要动手，那就一定要隐蔽、迅速，至少短时间内不能让‘先知’的人察觉到。”
显然，何仪的质问发现了‘影卫’，或者至少是这伙人没有考虑到的地方。他们没有想到，只是贫民窟内的一个无专业资质的医生，竟然会那么难缠。本来只要将脏活外包，之后出现的各种问题都能甩锅；但何仪并不是冤大头，虽然价钱将比帮派分子便宜，但精明思虑之处，只会多、不会少。
自身的源力在何仪的引导下在杯中流动，将因谈话而变凉的水加热至适口的温度。在氤氲水汽中，思维亦缓缓转动。
“好，我同意了。”加码至此，何仪终于同意了合作，这让影卫队长松了一口气。
不论未来如何，多一条逃生通道总是好的。狡兔三窟，最忌讳的莫过于逃跑时还树敌。
在“先知”和“影卫”跨越千年的对垒中，任何的闪失所付出的代价，都非常人能够轻易承担；两者之间的平衡变化，将决定世界的秩序。
影卫们离开大楼，各回各家，混入横沙城昼伏夜出的人群之中，销声匿迹。但何仪的事还没有处理完毕：除了为委托出谋划策之外，明天的走访医疗也需要做准备。
当然最重要的，是未来自己将如何面对贫民窟内的各方势力、横沙城的政府，以及如果真的可能的话，这个国家和这个世界。我们是谁？从何而来，目的何在？
当影卫的人找上门来，而且直奔自己而非其他人时，何仪便知道，自己以后将不再被视为一个江湖郎中、赤脚医生，而是一个来自沿海贫民窟，领导信任她、追随她的猎人们的领袖。
影卫不像是善类；先知自然也不是。作为对手，影卫在上城有所行动，先知不会落后。不管这场争端是两个组织之间的硬碰硬，还是演化为代理人战争，其发生的地点上城，便注定龙国乃至世界的格局将会大变。时代的大潮由此而起，而没有依靠的个人只会成为涸辙之鱼。
开水喝完了。暖流只是暂时的，楼外的寒风冷雨渗透着何仪的身体和神经。
可以睡了。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那样，猎人们能有个好收成，自己也不用在泥潭中迈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