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如约前往春日山北。
山中朝露未晞，一夜之间，暑热已退尽，现在只觉得林间山气清幽，十分舒适。
今日凌晨的逢魔时，妖气自社殿而来。但是当我起身，却又倏忽隐去。
满月当空——本应是气息最为强烈之时。
再加上昨夜的梦境，一切异象，究竟想向我传达些什么呢？
“与昨日一样，最好把你们的法术都准备好。”
凉子朝我们告诫。
“真是天真，这个样子，简直就像夜半点灯，通知盗贼前来光顾一样。”我冷笑道。
“好啦，这些我也不太懂得，总之小心为上吧。”
她一副招架不住的样子，看得我也忍俊不禁。
虽然我这样冷淡地回复，但仍然暗自运神，留意四下动静，不敢丝毫大意。
诡异的是，一路竟无任何袭击，日影闲静，在地上静静摇动。然而南风不止，纷纷木叶皆向北飞去，仿佛冥冥之中，正为我们指引路途一般。
我低声道：“清原。”
“何事？”
“以你的博识，能否推测出这究竟是什么妖怪？——想必绝非平凡之辈吧。”
“丹波国多山水神迹而少人居，因此少有怨灵徘徊不去，因此本无妖怪。”
他不假思索便侃侃而谈。在阴阳寮中，清原君司掌文献，以及祭祀之礼，因此以博闻广识著称，据说连皇上都有所耳闻。这次让他与我一同入宫值班，恐怕正是由于这点吧。
“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人之心绪，便如同阴阳之两仪，喜怒爱憎之情，皆相互联系调和，于是得以心境澄明。然而一旦心生杂念，两仪之际便丧失平衡，怨灵由此而生。”
“虽说如此。然而心中杂念欲求，除了神明圣贤之人，世人皆有，即使诞生了怨灵，也不过止于人心而已，又怎么会流窜而出，化为妖魔呢？”
“心绪不宁之事确实无人得以幸免，若是即使排解，自然安宁无事。然而，若是人不自知，或是将其压抑于意识之渊。原本只溶于精神之中的怨灵，在无人能见，无人能阐明的精神之渊内，便逐渐会化身为真实。”
“世人的内心，本只存在一种真实——即那阴阳两仪。这份真实，已盈满人的精神意识。此时，若再凭空生出的另一真实，已毫无容身之所，只得脱离人心，降临世上，这便成了所谓地妖怪——唐土的方士，将其称之为‘心魔’。”
他口吐莲花，我只得费力地理解。
“也就是说，一切妖怪，都是源于人心的邪念——那么，人就是孕育世上一切之恶的母神了吧。”
“确实如此。”清原道，“而我们之所以被称为阴阳师，正是因为我等是救赎人心的魔法使。”
我依旧是脑中懵懂混沌，仿佛太极之初的宇宙。
“数日前，我听说土蜘蛛一族朝这方向迁徙而来——恐怕作乱者便是它们了。”
土蜘蛛一族吗——我内心思忖。确有传言，说其族不仅相貌丑陋可怖，且性情残暴，各地纷纷诛伐。
原来如此。走投无路，只得来丹波国躲藏吗。不过，既然已知晓其身份底细，斩除便是易如反掌了。
来年初夏，藤花香气绚烂之时，我便有幸得以重游春日神社，同藤子斋院相与赏花了。
行至北山下时，日已近午。原本头顶绿荫如盖，因而不透日光，而这里林木稀疏，我才骤然感受到阳炎酷热。
所幸路旁有一处泉水，盛夏仍清凉，算得上一休憩之所。
凉子取下笠帽，秀丽黑发散下，如暮云垂降，铺展在水面上，与参差水光相映。她虽一身武人装束，此时却十分动人。
“你们先休息一会。我去查看下附近。”
我见他们有疲惫之态，便顾自从石上起身，朝着峭壁旁边走去。
“等一下。”凉子原本将脸浸入水中，听我此言，立即抬头，弄得水珠挥洒，许多溅在清原君身上。“一个人多有危险，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有人介入，反而误事。”
正午之时，妖气便这般浓烈——斋院所言之洞口大概就在这里了。
我集中精神，环顾四里，见前方隐隐有浅绿如萤火之光，笼罩山石。
又在附近徘徊一阵，无所收获，只好返回落脚之处。
凉子和清原采摘莲叶为碗，正用泉水泡饭。
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把饭泡开，在石岸上坐了下来。
“在山中以泉泡饭，算得上有乡野之趣。”
凉子转来转去，环顾四面景色，看起来十分欣喜。
“你是来登山旅行的云游僧吗？”我讥讽道。
“别那么神经紧绷嘛。毕竟难得离开一次京城，权当作冒险旅行好了。”
“简直像个小鬼一样。这可是舍命相搏，稍有不慎，就成殉教的云游僧了啊。”
清原君本来正闷声吃饭，听到这里，才抬起头来，故作严厉道：“神道与佛不两立，用云游僧为喻恐怕不恰当吧。”
三人一同笑了起来。
“说到死，”凉子突然语锋一转，“比起百年之后，在大将之位上，子息环绕中咽气。我宁愿即刻死去，化作山中落叶，冬夏轮转，反而能得永生。”
清原君一时无话。
而我却心灵震颤，仿佛这番话说到了我隐匿心中已久的终极夙愿。
然而，这份寻得知己的难言感动到了口边，却成了：“我倒希望你能在回宫后再死。否则我得向皇上禀告你死之事，还需装出悲痛不能自已的样子。”
“那就不给你添麻烦了。我还是好好珍惜这条命吧。”
“橘君，你刚才去查看洞口，情况如何？”清原君问。
我点头，说道：“我已经确定其位置了。果然有伪装结界存在，我不便贸然解除，于是便回来。”
“好。”清原君看似踌躇满志，“那就尽快前去，完事之后，趁天色未昏时返回神社吧。”
“我思念斋院大人，渴望能够早日见面啊。”凉子道。
三人虽心怀各异，但终究还是勉强上路了。
“就是这里了。”我再那块山石前止步。“解除封印之后，洞口就会出现吧。
“没有别的入口了吗？”
清原朝四面望着。他心中所忧虑的，我自然清楚。
“恐怕不得不从这里突破了。”
清原皱眉。不过，不满归不满，却别无他法。“那么，就请解开它吧。”
我走至结界前方，将食指抵于唇上，念动咒文，右手指尖浮现出火之色的光轮。我挥动袍袖，在眼前画出符文。
……真形显现。
薄绿色的结界开始震颤，色彩渐隐，如空梦般，消失于白日中。
霎时间，仿佛一切光尽被吸入其中似的，妖怪之巢的黑色洞口呈现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