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时的武藏野,已成为林木葱郁之地。然而,在千年之前,此处却仍然是一片广阔无限的原野,萱草遍生。秋色浸染之际,草色黄绿斑驳,随风萧萧,极具纤丽古朴之趣。
可惜,此时已是草覆冰霜的时节了。
翌日晨朝,我与清原和凉子一同出平安京。
冬日晴空,无霞无雾,仿佛结着层薄冰一般。
积雪之中,偶可见枯草青黄。
一路顺畅,当日暮,便已至武藏国。
冬日白昼消减,而永夜增长。已是黄昏幽暗,关内地区入夜之后,较于京城,愈显寒冷,简直能沁入心神。
“速去找旅店。”凉子吩咐道。
踏雪行走,我只觉得夜气侵肌,心智也逐渐麻痹,仿佛足底已不再接触着真实之地,而已在不觉之中,进入了冰雪粉饰的幻境一般。
千辛万苦寻得旅店,得以草枕一夜。
“终于…”清原君嘴唇泛紫,只说了只言片语,便倒在了炉火前。
“喂,你没事吧。”我蹲下来,试图探知其脉搏。
“别管他,死不了。”
凉子也坐到了火炉旁,烘烤着沾湿雪水的草履。
木炭在炉子里烧得通透泛红,爆裂出簌簌的微响。
这时,有人拉开隔扇,进入厅堂。
是个男子,看上去有四十岁。面目温和,体态微胖——是这间旅舍的主人吧。
“三位想在此留宿一夜?”他开口问道。
“对,请提供一间单间。”凉子道。
“是。”他答应之时,语态谦恭温良,转而却立刻换上另一副面目,朝着里间怒吼,“佑介,快点去准备一间楼上的单间!”
里间内传出一声“是的,立刻去办”,语带惶恐。随之便有一少年跑了出来,蹿上楼去。
“那人是?”我目送那人细瘦的背影,好奇道。
“住在附近一个小户的儿子,近期来我这店里帮忙。”他又换上了堆满笑意的面容,这般迅速利落,仿佛熟练转换着能剧面具一般。
“由于家中娇惯,因而十分懒惰,着实令人费心啊。”
“是吗,我倒看他行动敏捷,似乎十分聪慧能干。”凉子笑道,“对于店员,太过苛求也许反而不好呢。”
“哎呀,真是受教了。”他低头道谢。
“敢问三位客人,夜间来访此地,是有何要事吗?”
我朝对凉子使一眼色,她立刻会意,便转换措辞语调,说道:“我们是常年结伴在外的旅者,志在访问全日本的胜景古迹。听说了武藏野的美名,便立刻赶过来了。”
“那真是十分可惜啊。武藏野的精华全在于秋日的萱草原,但如今大雪覆地,已经全无美景可赏了。”
凉子作扼腕状:“真是事有不巧啊,那我们岂不是枉费一番心思了?”
“对了,店主人,”我装作突然想起来什么事的样子,“我在途中听说,在冬天的武藏野上,时常有妖魔在深雪中出没,此话当真吗?”
只见店长神色骤变。
“确有此事——因为是个女的,我们都把那个妖怪称为雪女。腊月的时候,就在这附近,有人还被诱惑,死在荒野之中呢。”
“就在附近?”我内心欣喜,不禁流于脸色。
“是啊,有什么事情吗?”店长迟疑片刻,目露奇怪之色。
“感谢相告。”凉子赶忙道谢起身,“那我们就先上楼了。”
她提起清原君的衣领,将他一同拖着上楼去。我也紧随其后。
整座旅舍,除了厅堂和我们所入住的单间之外,全都昏暗一片,毫无人之气息。
毕竟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不会真有什么观光客的吧。
被称作佑介的少年,正在房间里埋头准备着床铺——看上去已经几近完毕了。
他一见我们雷厉风行地踏入房间,便即刻弹起来,匆匆行礼后,以逃脱的速度离开此地,仿佛遇见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似的。
三人疲倦之极,草草洗漱整顿,便熄灯入眠。
实际上,仍然为时尚早。如果是在夏日,这样的时刻,就连暮色都尚未消隐于天际吧。
维持着阳世的烛火一旦熄灭,暗夜便随之涌入。屋舍内外,尽数融入了鬼魅横行的异次宇宙之中。
我躺在被褥里,从外面看来,也许是与安卧于棺木之中的死者毫无二致的吧。
恐怕是被这般不吉的怪想所侵蚀,恍惚之间,此度空间仿佛正在以目力难以察觉的速度扭曲。
空气变成了粘稠的胶状结块,堵塞咽喉,使人窒息。
能够听见死魂的呼喊。
伸出手,探入苦寒地狱的洞口。
救救我。
荒漠的镜像。
放我出去。
去死吧。
去死吧。
去死吧。
黑暗。没有止尽。
纯白色的雪之晶体,正缓缓降下。
今夜无月,然而,由于积雪闪着银光,竟反而铸成了白夜。
试图追赶这下沉着的幻界。我的意识,潜入了睡眠的深海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