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自身怀有秘密,便难免怀疑他人。
少年心中炙烧画面使他的心神越发不定,心智恍惚导致疑神疑鬼,来往人群,无论何人向他伸出哪怕真心处于怜悯的招呼,也能使他惊愕万分,在这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之中,朱木近乎精疲力尽。
但是,还能撑一会儿……
在无数人的招呼中,他自然而然地逢场作戏,骗子的天性发挥淋漓尽致,尽情地展示卑劣天性供来宾用餐,微笑得好像真的只是悲哀一样。
与此同时。
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般。
直挺挺、站着、走着、活蹦乱跳地。
烂掉烂掉烂掉。
“不好意思,我想去一下外面。”
为了摆脱这种负面之局,他强行微笑着打了声招呼,默默爬上天台去喘息起来。
“呼呼、呼呼……”
激烈呼吸后,稍回平静的朱木,一不留神瞥见了天台下,三层高楼的危距。
致死率似乎是80%。
致残率是100%。
当时的他当然是无从得知如此详细的数据的,但还是有一种纵身一跃的冲动推着少年缓步前进。
但理性却拉扯住他,在耳边呢喃着:‘冷静、我虽不知在这死去的成功几率,却能得知这一跃下去的后果,我的妹妹还年幼,这些亲戚以往见都未见,交给他们我岂能放心?再说……如果没有我加以误导,万一她想起了那日的事,沦落到我的境地怎么办……再加上若我死在这她还要承受兄长自杀的痛苦……我不能这么自私,还能撑下去。’
还能撑一会儿吧?再撑一会儿也可以吧?
若反复在心中念叨,似乎便能将谎言相信了。
有些病态的执念,在少年心中如灌满毒液的稻草般将其从崖边吊起,亦灼伤其手,使他更加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却不至死去。
于是他后退,想象自己是一个垃圾篓,要溢出的不过是一大堆带着鼻涕和污渍的纸巾……接着仰头,把眼中将要渗出的毒液颠一颠、倒了回去。
浓雾般众生百态,那一张张千奇百怪之悲仓人脸下,到底蕴含着怎样情绪?
父母的葬礼庄严肃穆,无数亲戚,相识的不相识的、都来送葬。人群皆面目悲切、麻木,像一个个罩上面具的黑色幽魂,归根结底那到底是在悲哀送葬,还是欢快迎接新来者呢?
周边呜咽似乎变幻为热切掌声……好吵、吵死人了……
不,同样肃穆站立的少年所听杂音似乎并非来着屋内,而是外方。
“哗啦啦……”
黑白灵堂外方逐渐湿冷……一滴、一滴打湿布满灰尘之石板。
天降暴雨。
阴沉沉的昏天,乌云缭绕,在每个人头顶压上一阵可怕颜色,少年仰望天空,乞求着那阴沉之物瞬间崩塌……塌下吧、一下就好,彻底完结……最好支离破碎分崩离析、一下把自己,还有这群面无表情的僵尸一起砸死……
得到的却是一把黑伞的在头顶突兀笼罩,仿佛渡鸦因窥见而死尸而贪婪捕食。
“真是辛苦啊,以后日子会很难过吧?”
伞柄处,一名身穿黑衣的亲戚关切而立。
好冷。
仰面的少年脸上流淌的液体冰冷,连流动的血液似乎也因此变为冰渣……刺痛着、鼓胀着、瘙痒着……
然后被他生生“咔嚓嚓”扯成一个笑容。
“是啊,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
“哎,天有不测风云啊。”
被完全不认识的亲戚安慰着,明明心里如死尸般死静,朱木还是硬将嘴角咧开、勾成一抹虚假微笑。
看着那亲戚不知真假的唏嘘,朱木感到口中每根牙齿都在颤动,牙根呼喊着破腔而出、破出脸庞狰狞地张牙舞爪……然后狠狠咬住面前人、参葬人、所有人的喉咙……
好可怕。
果然,死了还比较好吧?应该死在那个地方才对吧?
胃里、在翻腾……
“哥哥……”
这时,一声呼喊将少年从毛骨悚然的颤抖中惊醒。
“那个,失礼了,我妹妹好像在叫我。”
“哎,去吧,毕竟以后你们兄妹必需互相扶持了……还好,两个娃娃都是听话的……”
所以好操纵吗?
冰冷内心传来如是语调,朱木强制遗忘亲戚的絮絮叨,深鞠一躬后向被呼唤之处报以温柔目光探寻。
“怎么了?”
妹妹蜷缩在一个角落里。
朱木蹲下来,使自己比那少女显得更低一些,伸出手柔和地抚摸着她的头,但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死死窥伺着她的神态。
少女正抱着一个亲戚所送的黑色兔子布偶瑟瑟发抖着,似害怕陌生人而恐惧蜷缩。
捂住头,一副害怕的模样、不知情的模样、恐惧的模样……
还有救的模样。
“在这里可是会感冒的,来,进去……哥哥一会儿给你换身衣服。”
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正常模样……
暴雨打在身上,一瞬间就把衣衫全部打湿,头发黏在头皮上……想把头发和眼睛以及大脑都一起拔掉、砸掉、把这些带来剧痛的地方全部撕烂。
“哥哥……”
不知情的害怕少女,双目澄澈。
“爸爸妈妈……去哪里了?这些人,是谁?”
“……”
光是睁着眼睛便已竭尽全力,原本借风风干眼眶的想法被现实无情急迫,现在的朱木,整个人都在颤抖,面部肌肉不停如牵扯木偶般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悲伤笑容,胃液上涌,带着秽物一起被扼制在咽喉,也以酸液腐蚀着咽喉。
这样的自己,无力回应妹妹的询问。
但是……
“那个,小双,你等一下……”
急匆匆跑进休息室……本来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些喘息时间而已。
但当朱木如哮喘般狂乱喘息之时,不远处,却发现了一个小孩正在无聊地玩耍着,因此硬生生将嘶哑呼吸扼杀在喉咙里,只剩下一阵哑痛。
看来这里也无法平静……不,无论何处都不可能平静了,他是知道的,这世间没有逃离之处。
“轰隆……”
人间即地狱。
不信,看看那布着空棺的灵堂吧!
这立在浮空尘土上的宫阙玉宇,这虚构着荒谬道德闹剧的人们,他们木偶般遵循着殉葬礼节、似西方餐前礼仪般,纷纷对自我行使暴政酷刑,或割舌、或辣眼,或缄默、或流泪……人们整装待发,手持餐具欲大快朵颐眼前棺木,这一幕幕惨剧,即是施于“人”这一概念的悲剧,“而主角是那征服者爬虫。”
这岂非构建于大地上的疯人监狱?地上之人,无论常颠、皆哀嚎于此。
呜咽雨声混淆,逐渐在少年耳边模糊回那时那伴随喜悦与痛楚的呻吟……好可怕……那画面将永远折磨着他,那纠缠肉体化为锁链将少年拘束,扼住朱木喉咙并将拇指扣入舌胎。
好……
朱木挪动如将崩溃积木的五官,凑出一副扭曲笑脸。
他不自觉地凑近了那男孩,盯着对方手中摆弄的玩具。
“这是……”
那是一副类似变形金刚的红色面具,所有者绝非面前小孩,而是幼年的自己……
那是曾经,自己为无聊的英雄幻想而寻求之物,也是父母为自己所购的最初一件礼物。
恐怕这孩子是在翻箱倒柜之后发现的此物吧,对于捣蛋小孩来说,是机缘巧合下发现的宝藏。
“嗯……”
看着那熟悉物件,朱木心中突然浮现了一个想法。
于是他走到对方面前。
“小弟弟,这个是我的东西,可以还给哥哥吗?”
尽量伪装成和善表情,少年虚伪地劝说着:“能不能还给哥哥呢?”
那到底是给谁的演技连他自己亦不知,只是,手中力道清晰证明,朱木其实是以暴力夺回的面具吧。
无视不满的小孩,朱木戴上面具,再入走入冰冷的风雨。
“那个,小双,你看……”
戴着英雄面具的少年,又一次匆忙走入暴风雨。
塑料面具被雨点打湿,水渍一路向下从下巴处滴淋,但无论如何,那机器人正义凛然神情与火红颜色一般,未因雨点有任何褪色。
“哥哥现在变身成变形金刚了哦。”
幼稚的话语。
连年幼少女都因此愣了一下,撇起嘴,嘟囔抱怨:“什么嘛,只是戴上面具了而已吧?”
“不,就是变身了。”
朱木瓮声瓮气的嗓音里带着一股莫名的自信。
“我们的爸爸妈妈啊,其实是装成普通人的超级英雄,这次有一个大坏蛋想毁灭世界,所以,他们去阻止了。”
他一点点小心地将蹲着的少女扶起,将其拉近,以身躯阻挡暴雨淋湿朱双。
明明是非常荒诞的话语,但,通过那深信不疑语气,竟也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可是这次的事很重大,所以,妈妈爸爸会去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才把这个面具给了我,让我保护小双。”
“骗人……”
“骗人也好,没骗也好,总之只要我在,就一定会保护小双的。”
红色英雄在暴雨中微笑着。
身影凛然。
“所以,不用害怕那些人,哥哥会保护你的。”
“哥哥。”
面具之后,比雨更冰冷的液体在少年脸上流淌,仿佛要将他毁容般炙烧着面部皮肤……
像血一样。
像毒一样。
已经只剩下彼此两人了……相依为命吧,不、比起让重压再压垮眼前尚为纯真的少女……来依靠自己吧,一切、只要自己能撑过去就好、一点……再撑一点就好了。
“呜哇……”
但是,听到那安慰话语的少女,看着红色英雄的脸,一下子放松下来,扑向他怀中嚎啕大哭着……
因此,戴着面具的少年撕裂眼角般、睁大眼使泪水尽量冷漠流下,只是胸膛剧痛抽搐着,似心脏欲逃离身躯……但,红色英雄却将其掩藏了。
怀中的人,还有希望……还没有沦为自己的下场,所以不可以让她也知道那种可悲的事,不可以告诉她,不可以坦白她。
“没关系,交给哥哥吧。”
要撑下去。
自己……
还能撑一会、还能撑一会、还能……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