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黑的世界里，出现了一抹异色。
在富有生命气息的漆黑洪流中，那一抹浅蓝宛若心怀不轨的入侵者，令周遭的世界舆图将其排除，又无可奈何。
因为他就是存在于那里，不自然，却又确确实实地出现了。
他的头发是没有光泽的黑，尽管与四周的黑色格格不入，但依旧难以分辨。浅蓝色是少年衣服的颜色，如今竟成为他在这个世界的标识。
“哎呦，这可是稀客呀。”
正在少年四顾时，一名年轻的男子从前方走来。与其说他是走过来，倒不如说他是突然在黑暗中现身，仿佛他就是黑暗一部分，黑暗的意识，黑暗的具现化。
少年愣了一下，转而面向男子笑道：“前辈久仰。在下是……”
“不用介绍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男子不礼貌地打断了对方，却用恭恭敬敬、又略显做作的语气继续说道，“这不就是冥界的地缚神大人，芷屽吗？您还是第一次光临此地呢，失敬失敬。”
“想必您就是居住在‘魔煞深渊’中的狱修大人吧。”
男子听见芷屽的话，脸上的笑容先是僵了一下，接着笑意变得更浓了，“请问您是从哪里听说这个名字的呢？……算了，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既然您已经来到这里，很多事情已经一目了然，我也不必使用敬语了……你来这里，是有事想要问我吧？”
“不愧是前辈，那我就不客气了。”
“前辈什么的实在是不敢当啊，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直接称呼我也无妨。”狱修没有做任何手势，一套黑色的桌椅恍然间出现在了两人的中间，“请坐。”
芷屽坦然地坐下，狱修刚准备入座，他就单刀直入地开始提问：
“请问狱修前辈知道《勇者的传说》这个故事吗？”
狱修的动作和脸上的神情一同顿了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初，无奈地笑了笑：
“已经知道到这种程度了么？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不说的话，你恐怕也不会离开这里了吧？”
“哪里，能长期居住在魔煞深渊里的，不只有狱修前辈一人而已吗？我等无名小辈，可待不了多长时间。”
“但你是惟一一个能从这里走出去的亡灵啊……”他端坐笑道。心中暗想：虽然依靠了我的帮助，但能承受住如此之多的痛苦实属不易。
这里是冥界最危险、最神秘的地方，这里的超高压连依靠高强压力生存的亡灵也无法忍受，这里的怨气与恶意能让所到之灵魂丧失理智，几乎是连死物也无法存在的地方。可就在魔煞深渊的最底层，有一个隐秘的、适宜居住的私人空间，住着一个从冥界诞生之始就存在于这里的“神明”。
并非世俗所言、通过修炼达到永生、本质依旧是人的那种“神”，对于这个世界而言，狱修是真正创造了整个冥界的“神”。
“那我姑且先问一下吧。”狱修出言试探道，“你对我，以及冥界，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大概清楚您是《勇者的传说》的知情人这件事吧。”芷屽露出与他一模一样的微笑。
“那岂不是几乎全部知道了吗？”他无奈地摇摇头，“如此一来你还要问什么呢？”
“当然，道听途说的我也只是了解到事情的表面而已。事情的全部真相，我还是想听您亲口说说。我想现在您和我的立场已经趋于一致——我们都不想冥界灭亡对吧？”
他叹了口气，“你终于也会耍心计了。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好吧，事情从哪里开始说起好呢？……首先，众所周知，《勇者的传说》这个故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流传了，但真实的结局与故事中叙述的并不同。”
“哦？”
“故事里的结局是‘勇者不愿牺牲心爱的女孩，于是导致世界毁灭’，但事实上最初版本的结局是，‘勇者代替女孩牺牲，拯救了世界’。也许是因为这个结局过于美好而又普通了吧，后人口耳相传时就将结局改换了。”狱修露出苦笑。
“可是，这个结局有很明显的问题呀。女孩是‘魔王’，是被制造出来的、运输黑暗能量的通道，能量只能通过她来毁灭世界，‘勇者’要如何代替她呢？”芷屽不自主地将笑容收敛，严肃地问道。
他已经顾不上戴“微笑面具”了，他现在必须走好每一步，一点差错也不能出。
“关于详情，我也不是完全了解。但‘勇者’既然是主角，肯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吧，就像你们年轻人总在念叨着的——‘主角光环’一样。而且，‘黑暗能量’这个设定很可能是某种隐喻，暗示着什么其他东西……我知道的只是，这个故事在我出生之前，甚至远在幻世开始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这么早？！”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芷屽还是狠狠地吃了一惊，“幻世开始之前……那时候‘变异’还没发生，那还是个以科技为主的时代。”
“嗯，因此，这个故事更深层的含义没人能知晓。但我们可以清楚一点，那个时候肯定‘发生了什么’、导致‘世界有了什么变化’，才促使幻世的诞生。”
造成变异的能量——“魔法”为何会出现，幻世为何会诞生，这一直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未解之谜。
“那么……前辈您是如何得知这个故事的呢？”芷屽突然话锋一转，犀利地问道——这似乎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反正也瞒不住你了呢。”狱修又一次苦笑着叹气。他本想把话题转移到故事本身，没想到还是被绕了回来，只好投降。
芷屽继续说道，“因为，据我所知，神界建立的时期，和这个故事开始流传是时期是一致的。这个故事本身并不算很特别，顶多是个童话或者寓言故事，但竟然能如此广范围地传开，很不寻常。”芷屽为了调查神界搜集了很多资料，在真假难辨的众多情报当中，他偏偏抓住了这一条非常不起眼的线索，深入调查，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其与冥界不为人知的潜在联系……
“我倒是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起自己的事了……不过那也不是什么特别精彩的经历，甚至可以说有点老套……”他自嘲道，“三百年前，有一群心怀大志的年轻人，踏上了漫长的修炼之路。彼时，世界大战‘幻战’刚刚结束不久，小范围的动荡依旧存在，世界的规则尚未形成……换句话说，那是一个创造规则的好时机。”
芷屽默默地聆听着。
“虽然没有先例，但那群年轻人相信，他们能够寻找到一条变强之路，让自身达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境界，最终傲视群雄，建立丰功伟业。当然，他们几个都是异人，在资质方面拥有许多优势，但想要探寻一条没人走过的路，显然困难重重。为此他们努力了好几十年，经历了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事情，一路上互相帮助，建立了坚固的羁绊。有快乐，有悲伤，有幸福，有痛苦，有的人选择留下，也有的人在中途离开……”
芷屽注意到，狱修说这番话时，虽然面带微笑，但眼神里没有丝毫笑意。
倒不如说，他的双眼充满悲凉。那是一种无论多少岁月，也无法消抹、无法淡化的巨大的悲哀。
“当他们都变成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老奶奶的时候，他们成功了。他们变得非常地强大，强到无人能敌，甚至违逆了自然的戒律，达到永生……于是，在那一天，他们见到了——‘神’。”
当最后一个字眼从他的口中吐露，一股威严与压迫感霎时间君临芷屽全身。仿佛跨越了三百年的时空，当时的情景通过语言原原本本地再现，如身临其境。
“我刚刚所言的‘神’，与你们所认知的神有着天壤之别。现在的神，意指强大到达到了永生境界的人，并不是过于稀奇的事物。我们当时所见到的神，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明……并不是传说中那种创造了世界的神，而是这个世界本身——我们见到的，是世界的‘意识’、世界的‘灵魂’！”
狱修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当时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与真神面对面时的崇敬感、恐惧感，不减反增，让狱修渗出了冷汗。
“那是一道炫目的光，没有实体，又仿佛到处都是实体。当我看到‘它’的第一眼时，我就觉得在‘它’面前我什么都隐瞒不了，我只不过是‘它’的其中之一，而且还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的一举一动‘它’都能看见、能干预，我的生杀大权都在‘它’的手里，但‘它’根本不会在意我这种小角色。‘它’掌握了我的全部，而我甚至不能看透‘它’的万亿分之一……”
世界就是这样的存在，令人敬畏又依赖，痛恨又深爱。
“与其说是我们去见神，不如说是神召见了我们吧……”狱修似乎连回忆这份经历，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神告诉了我们《勇者的传说》这个故事，并说这个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是真实的，其中潜藏某个真相。除了结局，故事的内容与现在流传的版本无异，但我们之中没人能发掘出故事的深刻含义……”
“于是你们将故事当作童话传开，希望找到能够破解这个故事的人？”芷屽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错。可惜的是，至今也没有能瞻解其真相的人出现，毕竟故事中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不过这都不是最关键的，重点是，这个故事和我们的真实经历很相像，‘勇者’在一路上认识了很多伙伴，我们也是在旅行途中相识……而且还有一个人和‘勇者’很像，他也是因为青梅竹马才开始旅行的……至于那个人是谁，其实你是认识的。”
芷屽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错，他就是你最想要对付的那个人——雷神。他的本名是，雷鸣残影。”
“……他害怕自己会牺牲，所以就……”
“所以就创造了神界。”狱修面无表情，“故事是由‘世界’讲述出来的，所以一定会发生，没有人可以抗拒。而且神也对我们说，你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要牺牲，这个世界才会得救。……没有人会去想这是为什么，亦没有人会表示不服，因为命运往往就是这样，总是在你最得意是时候开始无理取闹。”
狱修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甚至开始露出自嘲的微笑。成熟的人不会被过去所束缚。
“很多人和雷鸣残影一样恐慌，害怕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全部失去。于是那一年，有人牺牲了。我们之中的一人，被冠以‘恶神’的名义，被追杀、被诬陷，饱受摧残。理由很简单，只因为她使用的能力是暗系的……由于外界的力量很难让神死，她便在悲痛中选择了自杀……这就是你们后世所传诵的、神界最大的功绩——‘屠神之战’的真相。”他顿了顿，“在杀完大部分的暗神后，最早的那一批神创立了神界。或许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又或许是害怕‘牺牲’又降临到自己的头上，神们‘逃’入了神界，活在没有苦难的地狱里。”
“……我本也是其中一个被当作靶子的神。”修罗神，狱修如是说道，“但是我逃跑了。我没有像她那样勇敢地与他们理论、试图去说服他们、最后英勇地就义……我像一个胆小鬼一样逃到了这里。不过我并不后悔。”
他说着闭上了双眼。
“彼时，冥界还只是一个单纯的时空裂缝，什么东西也没有，而且环境恶劣，生命在这里根本无法存活。于是我试着用自己的力量将这里改造了一下，渐渐让这里适合鬼魂生存，因为我想让鬼魂成为这里的第一批居民……至于鬼魂的来源，很简单，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无数的幽灵和鬼魂危害人间，怎么清都清不完……我把鬼魂引入冥界，在经过千万年的进化后，就形成了今天的亡灵。让最强的亡灵成为地缚神，以及地缚神不能在人界使用能力这些规则，都是我在创建这个世界初期的时候定下的……”
“为什么要制定这种规则？”芷屽问道。
“混沌的世界需要一个王者来统治，既然是王者总要让他享有一些福利吧？至于后一个规则，如果冥界的神在人界跳来跳去，神界不可能没注意到，也不可能不加以干涉吧？虽然他们现在已经发现了……”狱修略显无奈，他小心谨慎、苦心经营的冥界，因为一个想要向初恋女友告白的小鬼给而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乃至濒临毁灭。
“原本神界对冥界一直持观察态度，为此还协助死灵界成立，让其暗地为神界提供冥界的情报。”狱修继续说道，“因为你的缘故，神界似乎更快速地发现了冥界的秘密。利用死灵界一事，也是神界在你离开后一手策划的。幸运的是，对方失败了，但那也只是将神界入侵冥界的期限延后而已。”
芷屽为自己的自私而自惭形愧，从前的他只顾为自己着想，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上到底背负了什么，他的所作所为是否会影响乃至伤害周围的人。
无法舍弃，注定无法拥有；一旦拥有，就会被迫舍弃。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深陷局中的？从进入神界的那一刻开始？不，也许在更久之前，就注定会有今天了。
“对不起。”他说道，尽管深知道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狱修对他的突然道歉感到意外，“哦？我还以为你这一次来，是想让我帮你解除在人界使用能力的限制。”
“你不会解除的。对吧？”芷屽无感地说道。
“不错，因为这是在创世之初就设定的规则，一旦改动，就会动摇世界的根基。为了冥界的安全着想，我不能冒这个险。”狱修浅浅一笑。
芷屽叹了口气，“而且，一旦解除，感受到威胁的神界就会开始行动……你还没有信任我的能力。”
“因为你没有什么可以被信任的理由呀。”狱修面不改色地说出带有讽喻与敌意的话语。
芷屽理解狱修不相信自己的原因，又无可奈何，于是转移了话题：
“所以……冥界和神界形成的时期其实是一致的，但史书上却没有这样的记载，大部分史学家都认为冥界在幻世开始之前就存在了。”
“是的。神界的时间比人界快，而冥界的时间又比人界慢上许多。由于冥界建立时是不公开的，所以当人们发现冥界的存在时，冥界已经发展了上百万年，已经成为了一个无法轻易摧毁的世界。由于无法考证，史学家也只好把冥界的起始时间无限前推。当然，神界也有可能从中作梗，强行篡改了历史。”
虽然在之前打听的过程中已经猜到了几分，但真实的情况还是令人震惊。神界与冥界，这两个看似互不相干的世界，竟在三百年前有如此剪不断理还乱的渊源。那些叱咤风云的神，最后还是败给了这个世界，因为人性。
因为人性，人不可能真正意义上成为神。
芷屽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想……故事的结局被改动，也是有人刻意而为之的吧？”
“此话怎讲？”
“因为，真实的结局是残酷的。可是，如果‘那个女孩’没有牺牲的话，‘世界’就会随之毁灭吧？因此，有人牺牲是必然的……把这个故事告诉更多的人，是希望获得理解……吧……”
“听上去确实是个不错的借口。当然，逃跑的我没有资格去评价那些人的做法……也许，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吧。没有其他人的牺牲，某个人的‘世界’就会遭受灭顶之灾。”狱修的笑容又一次包含了苦意，“逝者已去，但她或许比还活着的人更加幸运与幸福，留在世间的我们，都已成了躯壳。”
芷屽未尝不经历了上百年的时光？可过往的那些光阴，其充实度还不如最近数十天的百分之一。没有意义的生命，再漫长又有何价值？徒有空虚罢。
“这一切简直就像有人预先策划好了的一样啊……”狱修苦笑着感慨。
“你是指……这是‘神’故意而为之的？”
“难道不是吗？如果‘神’不出手干涉我们，神界和冥界都不会存在。只是一个小小的故事，就决定了两个世界……”
芷屽开始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一颗星球的诞生、发展，全都是早就决定好的，连现在的幻世，都只是起源于一个小小的念头。
“前辈，”芷屽忽然开始眺望黑洞洞的远方，“你怀念过去那些你们一起冒险的时光吗？如果给你一次机会，你愿意回到过去吗？”
狱修笑了，原有的苦涩皆被捻灭得一干二净。
“当然不会。”
“我也是。”芷屽站起来，背对着他，“过去的时光，不会完美，因此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过去的自己，会成长，因此终会迎来今时今日的自己。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冥界与神界的战争终究会打响，既然我不小心把它提前了，那就由我来先一步将它结束，做个了断！”
芷屽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
“谢谢前辈往日的教诲，我会当一个好的王。”
狱修留坐在原地，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静静地微笑着。
几秒钟后，他收起了那股能置芷屽于死地的能量。他本打算在将一切告诉他之后，剥夺他的神位，再将他杀死，为冥界确立新的统治者。不过方才的对话让他有所改观。
“看来，你的表现还没有完全令我失望。新的‘王’，就之后再选吧。”
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