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余海目睹着原来一脸哀伤的小义的表情逐渐转为绷紧严肃，其中还夹杂着些许恼怒。坐在墓碑前的少年很不客气地站了起来，耷拉着眼皮佯装没看见后面的余海。
“小义啊小义，你知不知道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基地城特地开设了针对孩子们的课程，你们孩子才有机会读书——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吧！”陈承语重心长地摇着头，劝导着面前的小义。
——虽然早就察觉到了陈承的情商不高，但余海仍然被陈承的表现惊骇得如遭五雷轰顶。且不说他说话的语气，单论用词余海就觉得这厮是不是某个辅导机构扔过来的打广告的。
所以，小义的表现余海也是见怪不怪了——少年眼睛一瞪，梗着脖子一点儿也不畏惧地迎面顶撞了回去：“那又怎样？我不读书有问题吗？”
“好不容易有获得知识的机会，你居然不好好珍惜吗？末日之前的孩子想读书还读不到呢！”陈承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小义，我跟你说……”
“嗯嗯嗯哼嗯哼哼哼哼哼——！！”余海像患了肺痨一样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顺势踹了陈承一脚。
陈警官也非常不识道地转过了头，无比光明磊落地问：“余上校，有什么事情吗？”
已经很久没有和低情商的人打过交道的余海无奈地叹息一声。这时候，他不免得有些怀念起和庄妍合作的日子了：回忆起来，他们的对话高深莫测得都类似做作了，但他们愣是能理解对方的话。
“陈警官，还是由我来吧。”
小义看着余海走过来，非常警惕地握紧了拳头，眉毛也往下沉去。这个小细节看得余海心里直乐：这小屁孩还是个好斗的家伙，是要和自己过两招吗？
“你又是谁？”未等余海走过去，小义就已经发出了潜藏着警告的威胁的吼叫。
“没大没小！小义，你以为你父亲……”
“陈警官！”——就算余海再大度，遇到陈承这样的直来直去的生物也要遭不住，更何况是小义这样的孩子。不等陈承说话，余海就先喝住了他。
在让低情商生物成功闭嘴后，余海才踏出一步来，尽可能以轻松的语气作出自我介绍：“我是郑林丘的朋友，你叫我余海就好了。”
后面的陈承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就被余海一眼瞪回去了——余海用盲肠思考都猜得出来，陈承肯定要小义说“余上校”“余叔叔”啥的，总之就是要在小义那儿将余海的名声彻底搞臭。
“余海？”小义试探着喊出了这句话，“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啊……”余海故意停顿了两秒，只是沉吟般地呼了一口气，“我是来看望你父亲的。前几天因为工作很忙的原因、没赶上，所以就……今天才来。”
捏着拳头的少年默默地后退了几步。余海也不出声地走过去，坐在了郑警官的墓碑前——上面正刷着郑林丘笑容灿烂的照片，以及粗糙地砍凿出来的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小义，能陪我坐一会儿吗？”摩挲着墓碑上被刀斧凿出来的痕迹，余海沉静地问了一句。
“你不赶我回去上学吗？”少年的声音中少了许多敌意，“我还以为你和陈承一样……”
余海默默地笑了一声。这孩子是不想回学院去上课，他余上校是不想回学院去教书；严格意义来讲的话，这俩人堪称半斤八两，谁都没有斥责另外一方的资格。
“我没有这样的兴致。”余海当然不会说“其实我是学院的老师，只是我懒得回去上课而已”，如果他真这么说了估计前半句话没说完就要被少年赶跑了，“那和我没有关系。”
小义一下子没话说了——这少年可能打死也想象不到，身旁的这位父亲的朋友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这家伙……和纠察部的家伙们都不一样啊。”
“当局者迷而已。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余海咂着嘴往衣兜中摸；他隐约记得旧时代时候的自己有吞云吐雾的习惯，只是末世之后没有了条件而已，“等你想通了再说吧。”
“余海，你觉得我没有想通吗？”那少年有些冷漠地笑了笑，揣着手也跟着蹲了下来。
——嘿，标准的青春期小孩故作成熟的模样，一被戳到痛处就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还好这小子性子不错，性格恶劣些的可能就气急败坏地跟自己翻脸了。
“有没有想通不是你说了算的，是由你行动引申出来的。”——既然看清楚了对方的性格，余海也就稍稍探进去了一步，“如果你想通了，那你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小义嘿了一声，阴着脸不说了。余海也立即知道这就是底线了，而马上停住了口、改变了话题。
“小义，跟我说说你爸爸吧。”
凝望着郑警官的墓碑，余海轻轻叹息。对于余海本人而言，郑警官就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余海只和他有两面之缘，对话次数绝对不超过两位数，对话的句子总数有没有破百都是个问题。
——一个普通的男人，在末世来临时中年丧妻，带着儿子逃到了轨道高空的栖息地中，而为星盟的纠察部效力。他丢掉了自己黑暗的过去、勇敢地面对向同样黑暗的未来。
而基地城落成，第一轮风暴已经结束，带着从低温休眠仓中解放出来的儿子的男人终于能够给予自己的后代一个安稳的家了。
尽管这个家并不温暖，没有以前温馨的壁纸、没有饭店时嗡嗡作响的抽油烟机，没有漂亮地钉在墙上的挂画，有的只是惨白的墙壁和屈指可数的家具而已，但那确实就是希望的象征。
而后男人死了，留下了举目无亲的孩子。
而正是千千万万个和他一样平凡人，组成了星盟的脊梁，扛起了整个人类文明复兴的重任。
“郑警官，放心吧。”余上校在心中默念着，虔诚地将拳头抵在了眉心处，“虽然我和你的关系并不密切……但力所能及之事，我余某人当在所不辞。”
“余海，你是说我父亲吗……你真要说的话，其实我也不是很知道。”在余海仍在祈祷时，小义又开口了，“自从母亲逝世了之后，我就一直在低温休眠仓里休眠，不是很知道他的情况……。”
余海留意到了称呼的问题。小义那煞有介事的将爸爸妈妈称呼为“父亲母亲”的方式让他知道，小义想要以一个平等的态度来和他对话。
“所以，令严一直在职场上工作、而没有好好地陪伴你……”余海观察着小义的眼神，在敏锐地察觉到了“令严”这个词让少年眼中闪烁过一丝困惑后，他立马改了口，“你会怪你的父亲吗？”
“以前我想，我肯定会怪他……但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反而不介怀了。”
余海再度看了一眼小义的脸色。……上面仍然挂着一片阴霾，而让余海意识到这个少年是在口是心非地逞着强。
“小义，做点别的事、转换一下心情吧。”余海刻意避开了“上学”这个字眼，而故作轻松道。
“余海，举个例子听听？”小义很老成地挑挑眉毛。
“跑步运动、或者满大街地乱逛、或者去认识公寓里的别的邻居，什么都行。”余海继续错开那对于小义而言非常敏感的词语，“或者去考个驾照也行吧……不对，你年龄不够，还不能考。”
“是吗……但是，我做这些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余海笑而不语——面对青春期的特别喜欢故作高深的少年而言，学着对方那样故作高深会让对方有一种压迫感，更何况他在年龄方面本身就足够当少年的老大哥。
他只是拍了拍小义的肩膀，便从地上站了起来。
“陈警官，回去了，已经没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