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教室之后，余海更加确定，这群学生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了。之前他在门外百无聊赖地等下课铃、交接庄妍的课，而留意到他的存在后，那些学生全都投来了诡异的目光。
现在，正站在讲台上的余海正用力地咳嗽着，等着学生们安静下来——基地城学院严格意义上来讲并没有课间休息，而是遵循着类似大学的运行模式：一整个上午都上课，然后直接放学。
所以，气鼓鼓地离开了课堂的庄妍并没有多占用余海的时间，而是径直地朝着教导处的方向走去。站上了讲台的余海哼哼着，清了清嗓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已处于讲课的状态了。
“同学们，庄老师的课，”望着那些稚嫩的面孔，心知不少人都适应不了学院的制度的余海也不急着讲课，而是慢悠悠地问，“听得懂不？”
许多同学们摇头了，还有几人小声地嘟囔了“听不懂”一类的话，但却很快地噤声了。稍微有些纳闷的余海吧嗒嘴，眯着眼睛观察起了现在的氛围。
那些学生投过来的目光里，有敬畏、有钦佩，也有狂热的崇拜……不对，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上次自己在课堂上公然拔枪的事情吗？但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吧，他们怎么还记得？
而在余海转着视线，看见了路小晓同学那张充斥着狂热和兴奋的面孔后，他就立马明白过来了。
以路小晓这个热爱虚荣心的学生的性格，她肯定会分享自己“和余上校一起在前线并肩作战”的宝贵人生经验：她的目的一定是吹嘘自己有多厉害多伟大，但她不可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所以，为了吹嘘自己的厉害，她的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去不遗余力地吹捧余上校的老谋深算、吹捧余上校的英勇无畏、吹捧余上校的牺牲精神，只要余上校在同学们眼里是英雄了，那她也是了……
察觉到了余海目光的路小晓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急急忙忙地将身子蜷缩起、以规避余海那刀子一样剐来的眼睛。
真是的……自己当初就不应该让路小晓过来。那时候的余海只是担心自己势单力薄、一个人无法完成战术目标，才会让路小晓跟着自己走，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到来。
“这么看，你们应该都知道我的事了？”余海居高临下地俯瞰一圈，周围的学生们都露出心有戚戚然的表情，“保卫水泥塔的事情？”
有几个男生按捺不住、伸着胳膊要为余海喝彩了。眼疾手快的余海立即朝着他们瞪了一眼，勉强将他们心里燃烧着的火给盖灭了。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你们觉得我参加了基地城水泥塔的保卫战，认为我是英雄，是光荣无比的战士，是这个意思吗？”
不置可否的余海颔首，拖长了声音问道。这群被庄妍训练得非常擅长察言观色的学生都听出来了余海话语中的火气，而默默地收敛了声息。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了。对于这群学生而言，以前的余海不过是个看着好欺负的老师而已——而事实上余海不在乎会被他们欺负或否；而如今的余海不仅是当众拔枪的男人，更是和叛军战斗的真男人！
但这群学生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正经过。这些吹捧着英雄的人并不知道英雄的前身，更不知道那些更值得去敬重的人。
“既然你们如此崇拜战斗英雄，”余海又慢条斯理地开口发话了，“那你们知道，这一次对抗叛军的战斗中的战死者的名字吗？”
在过去，“牺牲”是惯用词，它用以强调牺牲者为人们的利益付出代价、从而激起人们对他们的敬重和钦佩，进而更为珍惜眼前安宁和平的岁月。
但到了现在，余海认为，这个略显温柔的词语应该被替换为“战死”“阵亡”一类的血淋淋的词汇了。这些被和平的蜜糖泡久了的人已然晕得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以至于吼着了狂热而无意义的话语。
“我只是侥幸活下来的人而已，他们也是。”他冷笑着、俯瞰一圈，漠然地问，“假若我们并没有任何幸存者，那你们会顶替上来吗？”
仍然是沉默。学生们显然没预料到余海这个奇怪的问题，而纷纷陷入了缄默。
青年看了一眼那个熟悉的角落。于贤筠正在牢里面守着他的初恋（是不是初恋有待商榷），所以那儿只坐着一位方洮；而这位方洮同学也正冷笑着打量着他的同学们，满眼不屑。
这从来不是英雄们的战斗，因为英雄们迟早有一天会悉数战死。而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人们无意义的吹捧和崇敬，他们需要的是更多的预备役、民兵和警备队人员。
余海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但他明白，具体的描述应当更有用。
“战死者之一，吴少尉。”他索性将手按在了讲台的上头，开始了平静的叙述，“直到他战死，我都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人群中又是骚动一阵。他们似乎因实现了自己的目的而有些雀跃，虽说实现目的的途径似乎有些偏差就是了。看见这一幕的青年又是气得几乎脑淤血，但他仍然耐着性子继续说了下去。
“那一位吴少尉，他可能只比我年轻几岁，但他仍然义无反顾地站在了阵地前。这意味着什么？”余海再度冷哼，“你们这儿有人只有十四五岁，也有人十八九岁，是吧？”
学生们沉默。方洮发出了两声刺耳的笑，余海则朝他投去了戏谑的目光、以满足他的虚荣心。
“这个至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在敌人的自爆兵冲进来、被打死之后，第一个反应过来。”余海仍然记得那个勇敢的人，那个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携着敌人的尸体向外冲去的背影。
“然后，他被爆炸的冲击波震碎了内脏，死在了环境恶劣的战场上。”他冷静地叙述，“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都在向我科普军事知识。”
一片安静。教室之中没有人说话了，仅有墙壁在回荡着这个青年娓娓道来的缓和的嗓音。
“而在这之前，他没有参加过哪怕一次战斗。他只是接受过了最简单的民兵训练，并且在训练中取得了优越的成绩，所以他成为了吴少尉。”
余海看着这群真正意义上的未来的希望，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眼：“在战斗爆发之前，他和你们一模一样、都是普通人。都是每天愁着一日三餐的普通人，都是为工作烦恼的普通人，都是有着自己的小心思的普通人。”
但在这场战斗过后，他成为了英雄。
下面又是一阵骚动。余海的言辞更像是在贬低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这让学生们似乎颇有微词而不适应，更有人想要站出来反驳。
但余海置若罔闻。他冷淡地深呼吸，尽可能平复着有些暴躁的心情。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当你们口中的英雄全部战死之后，就轮到你们了！而你们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吗？没有。你们只是在狂热地欢呼、认为他们保护你们的生命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语速极快的余海喘息两声。他又想起来了那一双由明亮转为黯淡的年轻的瞳孔，想起来了在朝着迫击炮阵地前进时留下的满地血肉和硝烟，想起来了那些惊恐却秉着勇气的战士。
而若是人们一味地吹捧着所谓的战士、认为自己的和平是理所当然的、战士们有义务捍卫他们的安全，那么，基地城该怎么办呢？
“你们参加过民兵训练吗？”喘息一声，余海又冷冰冰地哼了两声，“参加过的人，起立。”
方洮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这厮不论何时都想要出一下风头——别说民兵训练了，真正的军队教官估计都打不赢这个机械飞升过的半仿生人。
其余人都坐着不动。他们表情木然地正襟危坐，眼帘低垂，似乎对余海的话毫无反应。
“坐下。”余海朝着方洮挑了挑眉毛，彻底满足了虚荣心的他满脸得意地坐了下去，“那么，你们之中有人自认为会操作枪械吗？站起来。”
听见了这句话的方洮又情不自禁地往上蹦，气得余海猛地一挥手：“小方同学，已经可以了！”
于是小方同学只能悻悻地坐下。而除却这位格外活跃的方洮以外，其余人都仍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
“在这个黑暗时代，没有人是英雄，亦或是说人人都是英雄。”指望他们理解这句怪异的话似乎是奢望了，但余海仍然选择了它来作为结语，“现在开始上课。上一次我讲到哪里了？”
这一回，下面的少女白霏曼终于胆敢小小声地开口了：“上一次讲的，太远了，我们都忘了……”
“都忘了？那正好，开新坑。”余上校毫不顾忌地抛弃了颜面；反正基地城也不走应试教育的路子，而秉着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你们想听什么？”
这一次，全班同学都异口同声地作出了回答：“想听有关打仗的故事……”
“听也行，”在气急败坏之余，余海也有一些怀疑人生了：自己刚才说的话这群人怕不是全都没能够听进去，“明天我给你们上报一下民兵训练，训练场上见好了！”
于是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摇头：“不用了不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