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做梦都没想到，自己随意开口的一次搭腔，居然可以从这位机长的口中套出来宁荣的过去：可能就连宁荣自己也不愿意提及的过去。
“知道为什么宁荣直到现在都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尉、卫星负责人吗？”那位并没有摘下防护服头盔的机长在通讯中慢条斯理道，“当年，在紧急状态军校活动时，宁中尉曾经犯下了大错。”
余海没有吭声。现在显然不是他说话的时候。
“至于是什么错误，余上校可以猜想一下。”机长稍微笑了笑，而没有继续说下去，“那是无法被饶恕的错误，所以，宁荣至今都在赎罪，为当初她所犯下的错误赎罪。”
余海眯了眯眼睛，说话的音调变得低沉许多：“难道说，你知道那一件事吗？当然，我不是指军校里面的事情，而是……”
机长哈哈笑了两声敷衍过去，并没有作出正面的回答。闻笑，余海也无奈地咧了咧嘴，当是回应了对方的笑容：看来，当时的纠察部也被渗透得相当之严重，以至于记忆清除工作做得并不合格。
是啊。在庄妍口中，余海得知，当时林臻得权时、纠察部的韩民并没有站出来义正辞严地反对，而是在林臻最虚弱的时候给予他致命一击。也就是说，在他出手之前，纠察部中可能已经渗透满了秉着林臻思想的人……
如果作为清洗人员的纠察部都不甚干净，那也就没办法奢望它的工作能做得多好了。原来是这个原因吗？余海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到了这时候，青年才真正地理解了陶议长，理解了那位看似轻松、实则独自地背负着过去的错误的中年男子。
不，以前的陶议长并非独自背负着过去的错误，那时候的他还有作为队友的庄妍和韩民。但在基地城正式建立后，他就将错误一并留在了大气层中的华夏星盟内，而将希望投向了地面。
余海收回了思绪。现在应该讲讲宁荣的事情，而不是去顾虑陶议长。陶议长的人生阅历和经验都要比余海丰富，现在还轮不到余海去承担这一切。
“所以，那时候的宁荣到底做了什么？”秉着求知精神，余海耐心地问道，“为何说她犯了大错？”
机长飞快地看了余海一眼，淡漠地回答：“你真想知道的话，也不是不能告诉你。那时候的宁荣教官枪杀了一名违反纪律的军校生。”
和余海想的并不一样，但同样相当严重。在听见这个事实时，余海确实是被吓了一大跳。
“什么事情这么严重，以至于宁荣会选择开枪射杀那个违纪学生？”余海脱口而出。他还没有意识到那是天灾肆虐过的时代，是生命突然变得无比廉价的时代，人们的观念正动荡着剧变不断。
“那个学生在没有登记的情况下组建社团，以地下结社的方式开展活动，宣传新的思潮。他的影响力实在过大、让大部分军校生都深信不疑，以至于宁荣只能选择枪毙他。”
余海心下震动，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冷静地继续问：“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太久以前的事情了，已经忘掉了。”那位机长摇了摇头，“但我仍然记得那时候的宁荣说的话语。”
不对劲，似乎剧情不太对劲。如果这个学生是林臻的话，那林臻的下场似乎只有公开读检查书而已，他根本就没有被宁荣开枪杀掉。如果他真被开枪杀掉了，那就没有以后的林臻叛乱了。
也就是说，这个家伙不是林臻，而是另外一个选择进行地下活动、秘密结社的学生。这天灾时代里怎么这么多人喜欢搞秘密结社啊，那年头估计饭都没办法吃饱，居然还能撑着吗？
“那时候的宁荣中尉说，与其放任这种思想在学生中无意识地传播，倒不如一开始就斩草除根、杀鸡儆猴，来威慑其余宵小之徒。”
余海嘶了一声。按照机长的说辞，那大概是在林臻秘密结社以后的事了；再也忍无可忍的宁荣终于拔枪，以将纷乱的思绪消灭在摇篮之中。
但机长显然没听见余海的感慨。这个精神老年人仍然在唏嘘着过往、回忆着天外时代的光辉的岁月：“一直以来，军校都忽视了思想方面的建设……”
余海心下暗自翻白眼不停：这堂堂的紧急状态军校，什么东西都能忽视，怎么就忽视思想了呢。
但既然这是发生了的既定事实，余海也肯定不能抱着老前辈用血积累下来的经验来批判他们的行为，这种行为毫无意义：“那后来怎么办？”
机长轻松地回答：“还能怎么办？宁荣的过激行为让她丢掉了她的官帽、开除出校。若不是校长力排众议要保她，可能她早就……”
余海深呼吸了一口气。如此庞大的来自旧日的信息量扑面而来，让他感到了些许不适应：“天外时代的紧急状态军校的校长又是谁？”
“早在‘大禹’号殖民地卫星升空前，那位校长就已经去世了。他并不在华夏星盟中服役。”
透着这位驾驶员轻松而带着些调侃味道的话，余海再一次地感到了沉重和压抑：旧时代的一切正在飞快地逝去，而随着纠察部反奸工作的持续深入推进，记得以前的事的人将越来越少。
“那位校长姓唐，名讳已经忘了。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在听见这个姓氏时，余海又咬住了嘴唇：他想起来了两个人。一位是情报中、林臻少将的青梅竹马唐小薇，另一人是纠察部的监视对象唐小兰。
而他肯定不会放过提问的机会：“那位唐校长的后人，有在华夏星盟中服役吗？”
这次，驾驶员笑而不语了。在短暂的沉默后，对方才慢悠悠地告诉他一个事实：“目的地快到了。你稍微准备一下吧，我们很快就要抵达‘长歌’号武装卫星上面去了。”
这么快吗？有些恍然的青年不自觉地望了窗外一眼。那浓厚地卷着的乌云已处于他的下方远去了，原本惊雷一样沉闷地在耳边的隆隆的响声也飞快地消逝而去、已然远离。
大气层愈加稀薄，头顶的太阳也显得更为刺眼。尽管防护服头盔中有自动滤光功能，但青年仍眯起了眼睛：他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师傅，那是什么东西？”他的手指在运载机的前挡风玻璃上划了一道痕迹。
机长看了一眼雷达，轻描淡写地回答：“会飞行的灾兽，一种全新的鸟类吧……姑且这么说。我们还没有给它起正式的学名。”
那黑色的光斑在视野中越放越大了。少顷，余海甚至能一清二楚地看见它的模样：一只覆着黑色羽毛的大鸟。在它呼啸着展开翅膀时，它的羽翼几乎能遮盖住运载机的全部视野。
但也仅此而已。面无表情的机长一言不发地拉着操纵杆，略微抬升了一下机头；不过一秒多的时间而已，那只黑色的大鸟便就倏忽即逝、消失在了余海的视野之中。
青年喘了一口气。他至今仍然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近距离观察的话，那玩意的模样于普通人而言实在太过震撼了。
“没事，余上校。”那位机长却和没事人一样，平淡地安慰了一句，“我们乘坐的是暗物质熔炉动力的运载机，这灾兽再强、也是靠着肌肉和骨骼运作的生物，哪能和人类的高科技产物比呢。”
余海定了定神：“灾兽，这灾兽不会主动攻击我们的飞机吗？”
“灾兽只对人类持着敌对情绪和攻击倾向，但前提是它必须知道我们这飞机里坐着的是人类。”机长慢悠悠地解释，“有时候、在我执行任务时，还会有一些好奇的灾兽鸟会追着飞机飞，不过它们的速度远远比不上运载机的速度就是了。”
“而且，大部分情况下，这些灾兽鸟都不会主动挑起战斗或事端。是的，不仅于人类而言，它们内部也不会因生存压力而产生内斗。”
“更多时候，它们都只是于全球范围内进行不间断的迁徙，寻找辐射量丰富的地区，而后在那儿停留进食。而在察觉到辐射量趋于稀薄后，它们又会开始新一轮的旅途。”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针对这种黑色大鸟的行为逻辑研究早已开展；而素来被人类视为仇寇的灾兽的真面目，也正以此为契机、逐渐地揭开面纱。
“和人类一模一样，”这位打开了话匣子的机长在惆怅中多补充了一句话，“就连这些被我们视为仇敌的动物，也不过是趋利避害、逐利而生罢了。”
飞行显示屏上又亮出了一行新的字：“距离‘长歌’号武装卫星还有十分钟路程。运载机将在五分钟后进行气压平衡。请机舱内乘客注意。”
怔怔的余海看着机长娴熟地抓起了广播，以略显蹩脚的英语朝着新罗马的人们喊了一阵：“机舱将在五分钟后进行气压平衡，请所有人穿戴好防护服，以保证诸位的生命安全。”
这就是现实。不管是人类还是灾兽都必须面对的现实。一旦脱离实际，他们将寸步难行。
时间是下午十七点。地点是地球高空大气处，“长歌”号武装卫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