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了？”
那僵尸一样躺在手术台上的男子以格外低沉的语气喃喃出了这句话，余海甚至听不出来他究竟是在问谁。而在他开口说话的一瞬，所有后勤人员也跟着一并噤若寒蝉。
这个男子挣扎着喘了一口气。在慢悠悠晃晃荡荡地爬起来之时，他的第一眼望向的是自己原本空荡荡的肩膀；而在望见那支崭新的一尘不染的仿生臂后，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没事发生。”虽然“夜雨”和余海并不是特别合得来（余海严重怀疑是因为对方取代了少女“对影”来作为他的护卫、他才会对他有成见），但余海也不会因为对方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而恼火，“我们正在回基地城的路上，好好休息吧。”
“夜雨”随口应答两句，皱着眉头又闭上眼睛，长声吞吐着空气、再度沉沉睡去。在这头散发着狮子一样气质的猛兽再次失去意识前，所有人都几近屏住了呼吸、停止了发言。
“所以，我的提议是，立即返回基地城，放弃对马特洪峰一带的辐射量异常的调查。”被“夜雨”这么一打岔，余海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下去，“有人对此有意见吗？”
这一次，所有人都在摇头了。在目睹地狱火的攻击威力后，胆子再大的人也不可能再兴起回头、前去调查的念头，即使那些虫群在天灾般的毁灭性打击中乱作一团也是如此。
……不过，所有人都看出问题来了。地狱火轰炸攻击仅仅是自高空向地面投射高速的不断膨胀着的高温等离子体而已，它对于岩石等坚固无机体的破坏能力并不出众，至多也是打打虫王一类的笨重而防御力出众的大块头。
然而，这一次的地狱火轰炸却将整个区域都炸得崩塌、溃灭，这份惊人的威力几乎颠覆了人们以往对卫星轨道轰炸的固有印象。
但若是攻击武器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是这片区域了——叛徒的卫星武器攻击可谓弄巧成拙，他将那看似光鲜亮丽的地表的伪装粗暴地掀开、表露出败絮其中的真面目。
真面目就是：马特洪峰一带的虫群已经泛滥得将整个地底都要掏空了，可想而知，这里的生物量是夸张到了何等地步。
而在毁灭横生的末日中，生物量与辐射量则几近成正相关。也就是说，“阿尔卑斯主峰附近辐射量异常”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但他们以后却未必有机会前来调查了。或者说，他们不再有调查的必要了——那儿已经真正意义上地成为了一片废墟。
余海深呼吸。为了让他们免受卫星攻击，方洮孤注一掷地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如今结果已出，但方洮的赌注是否交付出去、他们却还不得而知。
他咬着嘴唇、呲牙咧嘴般地扯了扯嘴角，才再一次地握住了对讲机：“特勤精英‘破军’于贤筠，能听到我说话吗？”
“突然这么严肃干嘛，余上校？”
传来的是一个似乎霎时间苍老了十多岁的低沉无比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似乎想要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和惶恐，但他拙劣的演技却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作欲盖弥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需要伪装。”余海沉声回答；对于于贤筠而言，方洮几近是为数不多几位认识他妹妹（虽然现在的他并不认识）的人，“你应该相信老方，相信他不会就这么死去。”
通讯频道里传来了一声混浊的吐息。那个饱经沧桑的少年深呼吸着，似乎正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感到痛苦万分；但那也不过是片刻的事情而已，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呼吸、坚定地继续前进。
“是，余上校，我知道了。”
——余海并不知道那是他暗地里给自己注射了一管精神稳定溶剂、还是他的自制力足够坚定。但不论如何，只有人还活着、事情才有可能有转机。
轨道武器缓慢熄火，看来敌人也发现他们的轨道打击似乎选错了位置和目标。片刻过后，那橘黄色的光束彻底偃旗息鼓。
若不是天空中尚且泛滥荡漾着云团被撕裂的痕迹，或许没人认为这儿曾经遭受过恐怖的天罚。
而这支狼狈不堪地逃窜的小队则已经冲出了好几公里的距离。以暗物质熔炉的效率，他们还会在接下来的冲刺中继续提速——但在这之前，他们还需要做另外一件事。
减速。迅速地脱离了受毁灭区域的越野载具引擎轰鸣的声音稍微低沉了下去，窗户处浮光掠影一样飞快地往后冲去的景色也终于稍微清晰了些。
透过窗户，青年也看见了身后远处的数个不断扩大的小黑点。那是新罗马的轨道空间突击队队员。
动力装甲的强动力让他们跟着一并逃出了死亡的乌云，但他们的速度自然远远没有暗物质熔炉驱动下的引擎要快。所以，他们被战术机甲和越野载具甩在后头也实属正常。
“战术机甲小队，我方预计在两公里外完成减速作业，”现在的越野载具正方向加速度已为负数，这意味着它的速度正在快速衰减，“请与越野载具保持速度一致，并和新罗马人员联络。”
战术机甲小队的成员们也应了——他们和余海也不是不熟，早在基地城未落成之前、他们就一起和那只甲级灾兽打过交道，这种一起扛过枪的友谊使得余海的名声更具有说服力。
随着载具缓缓减速，身后的新罗马动力装甲队员们也逐渐逼近了。离得近了，余海还能看见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们满脸的呆滞，扫视起来格外诡异。
不过，他也可以理解这些受害者的心情：如果没有方洮当机立断的自我牺牲，在场的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死。
……而且，以那一带的地质结构……如果卫星轨道武器攻击的地点稍微偏离一些，他们这些人或许全部都得摔到地底世界中去。
到了些时候，余海也有些头疼了：自己该怎么和这些受害者解释说、自己并非施害者，而和他们一样都是受害者呢？这真说出去了、鬼都不信吧？
在他彷徨之时，手术台上那行尸走肉般的男子又跟着呻吟一声，挣扎着爬了起来。这一次，他的动作并没有之前那么迟钝了，而显出了一股破釜沉舟般的意味来——虽然余海想不明白为啥起个床都要破釜沉舟就是了。
“刚才发生什么了？”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可能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夜雨”环顾一周，看着周围陌生的不认识的人们，沉声问了一句。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余海总觉得自己对这些后勤人员的态度总有些不太好，所以他也一直在反思、调整自己说话的语气；结果，“夜雨”这厮才一开口，余海就觉得自己已经算是非常礼貌了。
果不其然。在“夜雨”以理所当然的语气问出了这个问题后，所有人都板着脸、没有理会他。那位最善意温和、习惯于打圆场的杨队则仍然沉浸在悲伤之中，似乎完全没听见他的问题。
“谁是领队？”“夜雨”又不耐烦地喊了一句——以这家伙的脾气，在华夏星盟里没被打死还真是彻头彻尾的奇迹。
虽然腹诽不已，但余海仍然光明正大地站了出来，为后勤队的同志们解围：“我就是。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待会儿我们出去详细说说。”
反正待会儿还要给新罗马的人们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余海也就懒得再重复一遍说辞了，干脆让一头雾水的“夜雨”旁听就是。
而且，在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炮轰之后，这些新罗马空间突击队队员们估计也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无从发泄，若是这时身边站个保镖般的“夜雨”、那他心里也会安定许多。
减速完成过后，越野载具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旁边的战术机甲也一并如此。在扎稳脚步过后，原本不紧不慢地晃悠在他们身后的新罗马队员们才随之减速，来者不善般地自他们左右两侧掠过。
这副模样看得余海直摇头。这一次的危机让这群队员对这临时盟友的信任下降到了最低点，所以这自越野载具两侧擦肩而过的动作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示威行为了。
但这也表明了这群新罗马成员们的愚蠢：单论武力来讲，基地城小队有着将他们彻底摆平的能力，这只看这支小队的意愿如何。而不论如何，孩童挑衅巨人都并非明智之举。
看着那些游骑兵般快速地掠袭、辗转着又聚拢到一处的人们，余海啼笑皆非。他特意看了一眼旁边的“夜雨”，后者正如临大敌地直勾勾地盯着那群披甲的兵。
“别紧张，是盟友。”青年好歹安慰了一句，“待会儿把你的自动翻译软件开一下，调成英语频道。”
“夜雨”冷冽着回答，语气里丝毫不打算给余上校一点儿面子：“我可没听说过会有穿着动力装甲来和友军碰面的盟友。”
感受着“夜雨”那令人头疼的性格，余海也终于知道陶议长将他打发走的原因之一了：换成是他，他也不想在度过最后余生时身边呆着个杠精鬼才。
收回了思绪，穿戴好防护服的青年检查了一下通讯频道：“‘夜雨’，我们下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