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正坐在吧台前的女子漫不经心一般地抬起了头，看了进门的青年一眼；在看清楚对方的装束过后，她又有些无奈地嗤笑了一声。
“穿得真随意啊，余上校。”庄妍懒散地嘟囔了一句话，仿佛是对余海的装扮表示不满，转头又对眼前吧台前坐着的侍者一本正经道了一句，“麻烦来一扎生啤。我的客人到了。”
“我的客人？这个说法不错，我喜欢，多说几句让我听听。”一点儿也不在意的余海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庄妍的身边去，一脚拖出一张高脚凳来，一屁股墩了上去。
仍然是那个酒吧。上一次，余海和庄妍在劫后余生后于此处达成了和解，这两个孤傲的灵魂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们的道路或许会有所重叠，但他们绝对不会成为对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都出来见人了，麻烦你穿得稍微走心些吧。”庄妍再瞪了余海一眼，“这穿得就跟在家里一样，一点儿审美水平都没有。”
余海反唇相讥：“那你呢，急着变成大人的庄妍前总指挥？丝袜、西装、高跟鞋，哟，甚至连领带都系上了？难不成你是下班后去小酌一杯的OL（职场女性）吗？”
“说真的，余上校，你也该从青年毕业，变成一个可靠的成年人了吧？”庄妍轻声叹息，面色忧郁地伸手托起盛着生啤的高脚酒杯——这个模样看得余海非常想笑，“把基地城托付给你这样的人……且不论别人，我是肯定放心不下的。”
“可靠的庄氏成年人，拿红酒的酒杯去喝生啤又是什么成年人行为啊？”看着侍者将一扎生啤摆在吧台上，余海也不客气，取了开瓶器、娴熟至极地挑开了其中一瓶的盖，“故作高深吗？”
“你别管，我乐意。”在余海前来之前就已经喝得微醺的庄妍以略带恼怒的眼神看了青年一眼，“成年人……嗝……都不会在意别人的目光。”
余海哈哈一笑，举起瓶子仰头就喝。最近纠察部那一码事让他压力骤增精神紧绷，而基地城里的娱乐项目也少得令人头皮发麻，这些基础的社交类成瘾品几乎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了。
“喝完酒之后打算去干嘛？”一边闷头思考着，余海一边低声问，“有别的打算吗？”
“你啊，就只会一个劲地往前走。就不能稍微停下脚步来，姑且享受一下或许还不错的当下吗？”
好吧，那边的女子已经在疯狂地翻白眼了，那副模样看得余海直想发笑：平时的庄妍根本就不会摆弄出这么有意思的表情来，只有在喝酒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她才会显出更加少女的一面。
“行了行了，都依你的都依你的。”余海随口应答了两句，看着并不打算加入大人物的对话中的侍者一声不吭地漫步走入后厨，“好了，也该直入正题了吧，是有什么事吗？”
“缪缪的事。”那边的女子面色惨淡地将高脚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估计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显得特别蠢，“记不记得我辞职隐退的事？”
“按照基地城的说法，你那是退休、退役了。”余海毫不留情地纠正一句。
“这个说法……显得我好像已经四十多岁一样。”庄妍重重地将高脚杯墩在桌面上，任其发出一声清脆无比的“当”一声，说话的嗓门也不由得地大了不少，其中藏着的愠怒已经满溢而出，“为什么就连官方也要用这种说法啊！”
余海听得哈哈大笑。真不知道庄妍这家伙在自己来之前喝了多少，这么快就醉了——但喝醉了的庄妍倒也憨态可掬，起码余海不讨厌这家伙迷迷糊糊时显摆出的粗鲁模样。
后厨的侍者也显然听见了那声响，而匆匆忙地跑了回来。在望见吧台前的一切都安然无恙后，他才松了口气、要转头走回去。
余海自然也不会就这么放他离开：“麻烦你给她拿个大一点的杯子……对，就类似于中世纪酒馆里那种小木桶一样的杯子，让她喝个够。”
应允了的侍者转手摘下一只大杯子来，放在了庄妍的面前，又将她的高脚杯子收走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一言不发的庄妍看着气鼓鼓的，脸颊涨成了染着红晕的两坨（这个量词很重要），其上尚未褪去的婴儿肥也更为明显了。
“刚才说到哪了？哦对，辞职的事情。”庄妍醉意朦胧道，“你知道吗，余上校？在我辞职之前，我曾经和纠察部做了一笔交易。”
缪缪，纠察部。那寂静无人的街道，被掀翻摧毁的轿车，以及熊熊燃烧着的汽油烈焰。满手血腥的少女站在残骸之上，满脸沧桑。
“缪缪的做法不可理喻，而她却仍然维持着那一副理性无比的模样，这未免会让纠察部的人们产生怀疑。”尽管喝得舌头都大了，庄妍仍然能够逻辑鲜明地说出话来，“我……想要保她。”
余海淡淡地“嗯”一声，没有作出回答。
“其实，当时的纠察部投票通过了缪缪的记忆读取议程，而韩民部长……就算投票没通过，韩民部长也会暗中操纵、强行通过议程的。”
面前的少女打了个饱嗝，那副随性至极的模样和以前的庄总指挥判若两人：“但我，但我非常相信缪缪。我相信她之所以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所以，我和韩部长打赌了。如果缪缪将来真出了什么事，那就唯我是问；作为她的上司，我会承担她的一切罪名。”
余海一言不发。自对方口中吐露出的话语，他能清晰地察觉到庄妍对缪缪的信任与支持；这个一度担当了作战部总指挥大任的女子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部下，即使是在她们的关系陷入一片漆黑之时也一样如此。
“缪缪知道这一件事吗？”手中瓶子已空了的余海不动声色地扳开了第二枚瓶盖，“你甘愿将她的所有责任都背上的事。”
“她当然不知道，我……我哪敢跟她说啊。”庄妍低声回答；在某个瞬间，她的双眼迟疑着动荡一番，但瞳孔很快就又恢复了焦距，“那时候……”
“先不说这个。”余海满声戏谑地打断道，“庄总指挥啊，难道说直到现在、你都不认为自己错了？”
眼前的女子又沉默了下来。这个曾经雷厉风行、锋芒毕露的人已经收敛了自己的锐气，身上散着让人惋惜的困倦和疲惫。她迷离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手里的酒杯，目光浸溶于琥珀色的酒吧灯光。
尽管每天都在家里悠闲地喝着茶，每天都像是真正的西点师女孩一样烤着饼干，但她仍然无法忘记那些峥嵘的岁月，无法忘记那个如竹节一样宁曲不折的自己。
“我不知道。”最后，庄妍给出的是标准回答。
余海也跟着苦涩地咧咧嘴；在这个颓废地弓着背的女子身上，他隐约能找到自己未来的影子。如果他自己不稍微调整一下心态，或许也会变成庄妍这副失志的模样的。
“所以啊，稍微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普通人不也挺好吗？”望着那家伙一副落魄沦丧的模样，余海也不免忍心、安慰了几句话，“像平时那样，随便烤点饼干、泡点茶，悠闲地过日子，不挺好吗？”
“但是，不会有人把我当成普通人啊！”
庄妍的一声大叫让余海一阵毛骨悚然。那个怒气冲冲地放下了杯子的庄妍就像是选择自暴自弃一样，在除却二者便空无一人的酒吧里大喊大叫。
“……穿着西装衬衫也好，打上领带也好，乃至于穿上丝袜也好……街上的那些人根本就不会用正眼来看我啊！喂，你们男的不都很好色吗？为什么！为什么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穿了一次丝袜、却根本没有人留意到我！”
余海无语：“重点根本不是丝袜，而是短裤吧？你这装束不就跟去运动场的男生差不多吗？”
这句话立马招惹来了庄妍冰冷的视线。求生欲非常强的余海一本正经地咳嗽两声，停止了对庄妍审美的批判，转而提起了意见：“这么说吧；你下一次可以尝试一下白色衬衫、黑色外套和丝质短裙的配合，当然丝袜照旧……”
庄妍哭闹一样地坚定反对：“那也只是你们男生喜欢而已！但我不喜欢啊，我才不要！”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有些不尊重，但你想要打扮漂亮的初衷不就是出门钓凯子吗？”
“谁说的？嗝啊……我根本，我根本就没打算取悦任何人，我打扮得漂亮全是为了我自己高兴。你们这些臭男人，一天到晚都在想那种事情……”
余海叹息：“既然如此，那你还发什么牢骚啊。”
后续的计划也全部泡汤了——虽说余海本来就没有制定什么约会计划就是了。庄妍显然是喝多了，而醉醺醺地往吧台上一趴、不省人事，估计待会儿还得由余海将这家伙抬回家。
“不论如何……赶紧结账好了。一个人在这里瞎喝一顿也没啥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