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盯着郑警官的墓碑盯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你是不是跟陈承警官说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嗯。陈叔说我不要关心这些，好好读书就行。”小义看了余海一眼——并没有接受过酒精的锤炼的少年脸颊红扑扑的，看得余海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子的模样让他想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
而小义对陈承的称呼更是让他哀叹岁月荏苒：自己是比陈承年长个几岁，小义居然都要叫陈承警官陈叔了……那自己在陈承眼里岂不是余伯伯？
“好好读书是一回事，树立自己三观又是另外一回事。”余海不敢确定自己的三观有多正，所以他也不敢对小义指指点点，“但我不会乱说话，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认识这个世界。”
小义嗤笑一声：“我又没有接触过纠察部，又怎么知道纠察部是什么样子呢？”
余海耸了耸肩，在小义异样的目光之下光明正大地回答：“我也没有接触过纠察部。”
“你别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我真的没有真正地接触过纠察部。”余海挠了挠头，“对我来说，纠察部我最熟的只有长辈韩民、同辈孙宏，还有你爸、你爸的下属陈承，其他人对我来说我根本不认识。”
已经喝得舌头有点大的小义佯装潇洒地哈哈笑了两声，但是他声音中尚未褪去的稚嫩仍然暴露了他的年龄：“你是高高在上的余总督，当然不认识纠察部里的其他人——”
“我自以为已经很亲民了，你见过会跑去酒吧蹭退役的作战部总指挥的酒喝的总督吗？”余海嗤之以鼻，“真正高高在上的应该是陶议长那种，见过他的基地城公民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他们又不说话了——他们需要说的话都已经全部说完了。喝得有些微醺的余海也明白，比起再在这儿长篇大论，给予对方一片安宁之地会更好一些。
秋风飒飒。被卷起的烟灰和尘四处零落，在他们的身边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
等余上校再次回过神来时，他身边那个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地上只剩下一个全空的啤酒瓶。看着那能一眼望见底的瓶子，余海笑笑：自己第一次喝酒时都没办法一次性干掉一瓶，小义倒是在这方面超越自己了。
也不知道郑警官泉下有知、是高兴好还是悲伤好。亦或是说，小义只是继承了父亲的酒鬼属性而已？
在离开墓园前，余海也不忘将祭案前摆着的一次性纸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既然郑警官没办法将它喝掉，那余海也不会将其浪费掉。
等他背过身子、望向墓园的入口，他也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小小少女的影子——洛邱正一脸平静地注视着他。在风与墓碑之中，这位少女伫立如河岸边的丁香——那种美感难以言喻。
“怎么了？”拍了拍裤子上的尘的余海揉了一把沾着烟灰和汗水的脸，扬声喊了一句。
“没有，我只是来看看你而已。”小小少女面带微笑地回答了余海的疑问。在听见她的声音时，余海才真正认真地望向了她的面容：本能告诉她，现在的洛邱和以前的那个洛邱很不一样。
“我有什么好看的？”他戏谑地回应一句，用力地揉搓起了太阳穴；在日影下晒久了，他的脑子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了，“这个借口也太拙劣了。”
“行吧，我就是想出来散散步、散心而已。”洛邱温柔地笑了笑，这副模样和以前那个俏皮活跃的洛邱判若两人，“走着走着就到这儿来了，可能是情不自禁地被余上校吸引了吧。”
——过去的他们都是不成熟的人。小洛邱总是黏着余海不放、而被纠缠骚扰得心惊胆战的余海则忙不迭地逃离洛邱的身边。
但在抵达基地城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同僚，许多地方他们都需要共事工作。在合作过一段时间后，他们也就迅速地熟络了起来，并在共同努力中飞快地成长。
如今，不仅是余海，就连洛邱也已成长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往日那个总挑着媚眼、向余海送出种种暗示的小姑娘已经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行政部长官，即使没有他人的协助，她也能够面对成千上万的公文案牍而面不改色。
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华夏星盟的“种子”库里不仅有着躺在冷冻休眠仓中的人类，还有许多现今在地球上已经灭绝的生物基因样本。那些伫立于城中各处的梧桐树就是培育后重生的杰作。
但它们显然生不逢时。凉秋之中，萧瑟的树落了一地的叶，在地上铺出一层漂亮的金黄。闲适的二人毫不顾忌地踩于其上，发出声声清脆的响。
“我很想度过一个普通的秋日。”旁边的女孩如此自言自语，“和喜欢的人、或是和闺蜜，亦或是和父母一起，在阳光灿烂的林荫道路上行走着。太阳暖洋洋地倾泄下来，很舒服……”
余海一言不发。且不说喜欢的人，以洛邱行政部门最高长官的身份和她现今的年纪，她并不好找所谓的闺蜜——真想要找年龄相仿的人，她得回去多念几年学院的书。
而父母……这一点不必多说。从某种程度上讲，住在基地城的人都缺乏亲情。
“基地城没有太阳。”青年抬头看了看头顶翻涌着的云层；铁幕力场施加的一层滤镜让它们看着稍微温和了一些，“那只是阳光透过有毒尘埃和辐射云尘照射下来的余影而已。”
“啧，余上校还真是一点都不浪漫。”洛邱不满地嘟囔道，“余影也行，反正阳光照射在身上也都是暖呼呼的。秋日的阳光正好，我也不用担心被晒得浑身发烫、或是被晒黑……”
但余某人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被铁幕力场隔开的基地城几乎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生态环境，这使得其气温、湿度等等因素都和旧时代非常不同。
首先是工厂排放。虽然全力运作的铁幕力场能够将工厂的废气全部排出去，但它却没办法将余热也一并排掉——这使得基地城铁幕力场内的热量积累得越来越多，其很快就会影响正常的生活。
“喂，余上校，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余海呆滞了一下；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一脸茫然地看向了旁边显得有些气恼的洛邱，“不好意思，我刚才在走神。你刚才说了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洛邱冷哼一声，翘着腰臀一脸气恼地加快脚步就此离开，只留下一头雾水的余上校在原地。
智械的袭击似乎就只是一场梦。在大气高空的雇佣兵（私人安全承包商）武装卫星的协助下，基地城挫败了智械的攻击，并以轨道轰炸将它们的支格式塔炸成了齑粉。
所以，人们大可以自豪地说：基地城安全了——暂时地。以智械的袭击频率，他们可能需要在数个月后再迎来一场恶战，但他们未必能够承受得起下一次的伤亡损失。然而，那只需要托付给以后的基地城来应对就是了。
第一次智械袭击只是最简单的潜入、渗透，一次轨道轰炸和一次特勤精英组的突袭就足够将它们的阴谋彻底粉碎；第二次的智械袭击则是堂堂之师正面较量，双方在现代重火力的威势中惨痛地撕打在一起，流下了数不尽的血。
而第三次呢？第三次的智械袭击又会是怎样的战争烈度？这一战打掉了基地城数百个男丁，这个文明又能经受多少次如此考验？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去触及这一点以发出灵魂拷问。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做不到；但如果他们没有解决办法，那提出问题也将毫无意义。
余海甚至考虑过组装卫星、让基地城的公民重新回到低温休眠仓中，将草率建立的基地城彻底抛弃。这也只是在条件极为恶劣之时才会实施的计划：那代表着他们以往的努力尽数化为乌有。
似乎是命运在和基地城开玩笑，老天爷并没有打算给这座多灾多难的城市些许喘息的空间——在几天之后，才睡了个懒觉的余海又被晴天霹雳一样的通讯盒子响吵醒了。
“发生什么了？”正窝在被子里头的余海一边打哈欠一边没好气地冲着耳麦大声嚷嚷。
“奇怪的事情。”那一头的孙宏淡定道，似乎根本没听出来余海话语中掺杂着的火气，“来水泥塔一趟好了，我们都在等你。”
一边麻利起床、顺势将衣服往脑门上套，余海一边飞快地思考：为什么是孙宏给自己通讯、而不是其他人？难不成是基地城里头的叛徒又开始活跃起来了？否则，这和他孙部长有什么关系？
在抵达水泥塔时，余海脑袋里的疑虑立马飞得无影无踪了：水泥塔里人才济济，几乎就是以前阵营的翻版，只是韩民换成了孙宏、庄妍换成了张毅而已，就连角落里那个洛邱也和以前一模一样。
“发生什么事了？”扭着脖子的余海呲牙咧嘴，又毫不顾忌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说来话长。余总督先坐吧，我们慢慢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