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下雪了！”
这是陷入死寂的基地城许久以后传开来的第一声大吼。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这句话就像是在狭窄的洞穴中轰然炸开，无数的回音随之应和着一并回荡了开来，在基地城的上空经久不息。
余海自然也能理解这群人的心情。极度的寒冷引来的是极度的恐慌，而在神经紧绷的情况下，任何风吹草动都足够让他们为之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但这样也不错。让他们发泄出来吧，发泄出来以后就不会憋得难受了。如果不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余海还真想着跟着出去吼一嗓子。
铁幕力场的判定机制是速度。高速撞来的物体会被铁幕力场无情地撞开，但慢悠悠地走来的物体则会被铁幕力场温柔地接纳。雨雪也同样如此：雨点的速度要比雪快得多，所以雨点会被铁幕力场无情地拒之门外。
所以，这一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雪就此纷纷扬扬地降落在了基地城之中，将整片没有生机的大地妆点成银装素裹的一片。
一开始的人们还会隔着窗户惬意地观赏着这稀有的来之不易的雪景，但很快地，他们就没办法惬意着袖手旁观了——大雪轻而易举地淹没了路面、又淹没了较低高度的楼层，怎么看都是要把整个基地城给埋起来！
许久没有动工的汽车加工厂不情不愿地运作了起来。据说，在打开厂房的门时，穿着防护服的人们用铁铲在门口工作了三四个小时才将雪全部给铲掉弄走，被冻住的门加热了半个小时才得以打开。
工厂里面的机床也几乎都坏掉了，维护用的油也都冻成了冰坨坨。在紧急通电供暖后，经过了三天的奋战，这些汽车加工厂终于隆隆地喷出了浓厚的烟雾。而在这时，大雪仍在慢条斯理地下着。
而在第一台拖拉机拉着的铲雪车从厂房里头开出来之时，基地城江陵的地面积雪厚度已经突破了六米的大关，正朝着七米迅速前进。
“这是基地城面对的第一场雪灾，也可能是最后一场。”在察觉到自己的双关语让大家有点不舒服过后，孙宏开玩笑地一摊手，“我的意思是，基地城以后可能不会下这么大的雪了。”
情况仍然不容乐观。在外工作的大型器械必须全力地燃烧着动力引擎、才能让油箱里的液体不至于冻结，但尽管如此，器械的轮轴仍然会在升华的雪再度凝结的作用下被卡住、磨损。
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基地城的公民们默默地走出了家门。冒着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他们手里持着根根钢管、跟在铲雪车的身后，当当当地敲打着机器的外壳，将上面的冰雪震下来。
余海不止一次看见又冷又累地倒在路边的人。每到这个时候，铲雪车上负责警戒的人就会跳下去、将他们拽上车，用车子里头杯水车薪的暖气尝试救回他们的性命。
“基地城有如此公民，又怎么会怕什么天灾人祸？”
每一天晚上，基地城医院都会住进来一大群人。为了避免被冻伤的人们在痛苦中呻吟不止、引起大规模的恐慌，被送进来的伤员都会被麻醉。所以，余海看见的场景实在有些骇人。
被摆在担架上的无意识的人，嘴上挂着呼吸的面罩，医护人员们正马不停蹄地推着他们往公共病房赶。余海曾经偷偷看一眼公共病房的模样：那里面就跟停尸间似的，摆了一地的裹着白色被子的一动不动的人。
到了深夜时，余海则会看见，医护人员们会抱着一个蒙上了白布的大桶、往电梯间走。等他们拿着大桶回来时，他们手上的动作就轻便了许多，有的人甚至能轻快地拖着桶在地上走。
出于好奇，余海特地找了个时间问了问住院部前台服务站的小护士：“为什么每到半夜就会有人拖着桶进电梯？发生什么了？”
“哦，那些桶里装着的都是因为冻伤而坏死、被我们的人剪下来的手指头和脚趾头，里面还有一点耳朵。白天的时候不好拿着这么吓人的东西到处乱走，就只能在半夜丢进焚化炉里了。”
知道了真相的余海整个人都不好了。被吓了一大跳的他急急忙忙地办理了出院手续，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就要往外逃。
“余上校，你这是要到哪儿去？”身后的某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余海心虚地摸着鼻子转头：果不其然，穿着白大褂的缪缪正一脸狐疑地盯着他看，手里还咔擦咔擦地抖着一把大剪子。
“你别过来，我怕你趁着我半夜睡着把我脚趾头剪了！”余海立马张着手摆出了生人莫近的态势。
“谁会剪你的脚趾头啊，我没那么无聊。”缪缪毫不顾忌地翻了个白眼，“那些伤员以后都要作为基地城英雄大力宣传的，作为补偿，基地城会给予他们换上仿生肢体的权利。你以为他们的脚趾头和手指头就这么白剪了吗？”
余海琢磨了一会儿，仍然坚决地摇头、拒绝让剪刀手大缪缪接近自己：比起仿生肢体的高性能，他更青睐爹妈留给他的原装货。
“顺带一提，如果你选择现在出门的话，你八成会在街上变成一个冰坨坨，就跟猫和老鼠里头的差不多，”缪缪又善意地提醒了一句，“现在外头的气温是零下五十摄氏度，你不妨试试看——”
已经到最严峻的时候了吗？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啊。余海心里一震，但却没有将它表现在脸上。他特意观察了一下缪缪的神情：这家伙看着也挺淡定的，就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
“干嘛，余上校？我脸上有东西不成？”缪缪眨着眼睛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缪缪，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问你这个问题。如果你不愿意回答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问了。”在想着岔开话题的手段时，余海突然浑身一震，异常严肃地道出了一句，“在那个时候……”
缪缪也跟着抖索了一下身体，脸上露出了惊骇和不解的表情。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原来那一副游刃有余地浅笑着的表情，坚定地摆头：“我是不会说出来的。余上校，以后别问了。”
余海轻叹一声。他已经隐约猜出来个大概了，但他仍然心存侥幸、不愿意去接受这个猜测。也罢，猜测始终只是猜测而已，毕竟他没有证据。
“在被征召到基地城医院里头的时候，你上司有什么感想？有没有把你解雇了？”既然没办法问出个所以来，余海也就漫无目的地问了。
“他解雇我？我解雇他还差不多。”缪缪不屑地哼哼了两声，“那家伙什么都不懂，感觉我来当老板都能当得比他好——”
得了，被老板炒鱿鱼的少女为了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最后的倔强。现在的缪缪在余海的个人印象里已自动转成了无业游民。
下了差不多整整一周的大雪终于停了，基地城的最深积雪量最终停留在了“十米”的线上。这意味着基地城里三层楼以下的建筑被全部埋没，住在里面的居民不得不往高楼方向转移、在应急部门的协助下转移至官方的避难所中。
但严寒并没有褪去。这意味着积雪很快就会在低温的作用下逐渐变成坚硬的冰块，而到了那个时候、铲雪车可能就起不了作用了，得靠军队的火药爆破才能轰飞这些硬邦邦的冰坨坨。
雪停了，但危机仍然没有结束。被严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应急部门战士们再一次地披挂上阵：这一次的他们将不计伤亡地登上前线。
“好消息是，现在的室外温度已经抵达了零下五十摄氏度，这个温度是不会继续下降了，这就是今年的最低温度。坏消息是，这个温度将会持续一两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我们应急部门的战士们得顶着这零下五十摄氏度的寒冷和冰雪作战。那并不是几天的问题，而是持续整整一两个月……”
听得有些心疼的余海用力地抓着头发，一度被华莺评价为“基地城第一聪明人”的他也想不出什么对抗老天爷的办法：“之前工程部不是用机器人来盖房子吗？能不能用那些机器人来铲雪，然后让工程部的人们在室内远程操控。”
正和余海对话的华莺无奈地笑了笑：“余先生，这是不可能的事。在这种低温下，机器人的轮轴估计都要被冻上——别忘了，没有润滑油的作用，这些机器人就不过是一堆废铁而已。”
基地城一度热闹非凡，那是应急部门的铲雪车、拖拉机营造出来的假象；但不过一阵，这座城市就再一次陷入了无边的死寂。这种死寂不同于以前人们为生存而作出的默默祈祷，而更像是彻骨的绝望的副产物。
阳台里种着的植物已经全部冻死了，洛邱摘下来的那个番茄成为了这一轮华莺种下的作物里唯一被享用的幸运儿。才刚刚发芽的番薯也冻死了，枯黄的叶片很快就被碾成了粉末和碎片。
就在万籁俱静之中，积雪被悄无声息地铲去，道路又再一次恢复了它原本漆黑的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