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在黑暗之中，他原以为疲倦的自己很快就会陷入梦乡之中，但白天下午所听见的那个惊骇的消息仍然让他心潮澎湃，过了很久都没办法安然入睡。
——自己可能很快就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只要基地城的决议投票结束，只要基地城正式开始实施这个计划，他就要远离这座城市了。
他并不在意这座城市。在父亲离开后，他郑从义就像是一株无根的蓬草，随风而来、随风而去，在家里生活、在军营宿舍里生活或是被扔进休眠仓里对他而言好像都没什么区别。
但他在乎的是城市里的人，那个无忧无虑地天真地笑着的女孩子。
在挣扎了很久以后，少年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皱着眉头点开了那个有些陌生的联系方式：女孩子的头像是一只举着手的猫，而那只猫憨态可掬的模样和账户的本人还颇有几分相似。
“我可能要离开基地城，去随城防军开辟一座新的城市了。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有些木然地敲下了这一行字，而后自暴自弃一样地按下了锁屏键。他长吁一口气；在终于放下心头的大石以后，他才如释重负地闭上了双眼。疲劳和担忧潮水一样地涌来，很快就将他淹没在了梦境的海洋之中。
“明天的事情就明天再说吧。让今天的自己去担忧明天的事情是很没用的选择。”
第二天早上，郑从义又看了一眼手机：自己发送过去的消息由“发送”变成了“已读”，但对方并没有回信。这更让他的心头不是滋味，而难以抑制自我地叹息一声。
随后又是一整天的训练。受到了打击的郑从义在训练之中表现得有些没精神，而引来了教官团们的嘘寒问暖；少年才稍微有些感动、笑着说一句自己没事，这群大兵就又恢复了老虎的本色、凶巴巴地叫他提振起精神来……
训练结束后的郑从义又神经质地去看一眼手机屏幕。但让他心碎的是，屏幕仍然一如既往地黑着，并没有谁给他发来了消息。
“也是啊。……大家只是萍水相逢而已，或许根本就没有产生过真正的感情。而且，她的年纪也显然是太小了，这一段时间也还真是委屈她了。”
少年一下子就陷入了抑郁的状态，虽说这种状态应该更类似于旧时代的人们随便听首歌就开始伤春悲秋的心态就是了。
所以，他的状态也随着林教官的一句话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呀！新兵营里的医护部居然转来了一个新的实习生……还是个小小女孩子？”
——为什么不回消息？
——因为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她就立即马不停蹄地去办调岗申请了。她写申请书、又急匆匆地催作战部的人完成审批，好拿着申请书到城防军的大楼报道去。面试一通过，她就来找你了。
郑从义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不论蓬草一样漂泊不定的自己会流浪到哪儿去，始终有一只初生的好奇而活跃的幼雏会如影随形地追着自己飞。
……
“现在，基地城将进行决议公投。按照基地城法律条例规定，所有基地城中、拥有完整公民权的公民都能够参与这一次的公投，请各位公民登录手机端或PC客户端的个人账户……”
城防军总部之中，不论是教官们、还是郑从义名义上的战友们都聚集至了一处，紧张地盯着电视屏幕上的场景。
余海会对这个地方很熟悉：这里就是基地城水泥塔的顶端。英雄们会在危急存亡之时在这里坐镇、如运筹帷幄的大将，而平素的行政人员也会在这里发布一个又一个新的法令。
但郑从义不熟悉。所以，在他看见昏暗的房间中骤然亮起、将整个区域映照得犹如白昼的数十盏明亮的灯后，他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仿佛萎靡的姿态等同于不敬这些基地城的头脑们。
头脑们都很年轻，甚至比很多人都要年轻；但这些年轻人经历的事情未必比他们名义上的长辈们要少。在中年人们尚且还在低温休眠仓中躲避风暴之时，这些先驱者就在跟着前辈破浪而行了。
如今，他们的前辈已经落幕，所以他们义不容辞地来到了这个房间，来到了基地城的船头位置：他们将以船长的身份、引领这一艘战舰继续前进。
“决议一：扩张基地城卫星联盟武装卫星舰队。”林臻的“武装卫星职能分化”已经深入人心，而他用旧时代的战列舰、驱逐舰、巡洋舰、护卫舰、潜艇等老式舰船来比喻武装卫星职能的说法也得到了人们的认同——尽管他是一位野心家与权臣。
为首的洛邱正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和以往那个穿着小裙子蹦蹦跳跳的女孩相比，如今的她脸色显得更为凝重，眼中流露出的忧虑有如实质。
但她还是无比坚定地履行了她作为基地城总督的义务：“未来，基地城若是想要在星际掌握更多的话语权，就不得不依托一支强大的武装卫星的军事舰队，它们是我们扩张与前进的重要前提。”
“但和以前一样，为了组建这支舰队，我们不得不经历一段时间相当长的疼痛期。”为了确保客观公正，洛邱会将每个决议的正面和负面影响都毫不保留地呈现在大众面前，“例如，营养膏。”
郑从义嘀咕了两声有的没的。营养膏这种东西一度给他带来过很强的心理阴影，而在他知道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日子里都要吃这玩意后，他就更加觉得崩溃万分了。
“现在，开始投票。”屏幕中的少女朝着全基地城的公民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古板地说出了这一句话后，就漠然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投票时间为五分钟。……得益于基地城小国寡民的特质，全民公投的理念已深入人心，即使是基地城学院的少年少女学生们也会在老师的引导下、独立自主地投出自己的一票——据说这样可以培养学生们的自主思考能力。
郑从义也肃穆地按下了自己的投票按钮：赞成。事先知道了基地城的扩张计划的少年明白，一支游弋于地球轨道卫星的舰队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
五分钟时间到。于是屏幕里的洛邱又站了起来，将一块闪耀着红色与绿色数字的平板举了起来：上面正映着无比耀眼的投票结果。
“最终投票结果是：通过决议。”她冲着屏幕前的观众们点头，“我们将会加快舰队的组建，为基地城的未来奠定最坚实的基础。我们相信，头顶保驾护航的舰队必定是我们最强大的力量。”
而后，郑从义也知道，重点始终是要来的：“第二条决议：是否开启合成人流水线生产。”
洛邱冲着屏幕前的众人点了点头，她仿佛能猜出来基地城公民们的惊愕与难以理解：“是的。早在华夏星盟时期，合成人——即是人们口中所说的智械，曾经在华夏星盟时期发动过大规模叛乱。”
“不管那是系统漏洞、还是人为的故障，那都引导至了一个不可忽视的现实：智械在这场战斗过后便逃离到了地表上，并在恶劣的竞争中顺利地脱颖而出，成为了具备重大威胁的一派实力。”
郑从义小小地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这位总督会尽可能含糊其辞于智械的危机，但后者却在投票之前毫不避讳。难不成，她本身也不赞成这么做吗？
“然而，智械合成人本身就代表着基地城、代表着人类文明的最高创造力水平。它打破了仅有上帝方可造人的过去的理念，重新诠释了智慧型人格的具体定义。”
“这是取舍的问题。”总督洛邱严肃地说，“我们是否要为了一次致命的漏洞与叛变、而果断地放弃我们文明在这方面科技的前沿地位？”
公投开始。这一次，不仅仅是少年，所有人都呆呆地注视着屏幕，一言不发。
如果说以前的郑从义对于智械心中只有满满的恶感的话，那现在的他可谓是第一次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思考智械的问题——不是将智械当成是无法调和的竞争对手，而是将智械当成是“科技”。
又是五分钟。原本坐了回去的洛邱又站起了身子，她再一次地朝着摄像头举起了手中的平板：但和之前相比，上面的数字显然要小许多。
“和上一个决议投票相比，这个决议的票数弃权人要多得多。”少女深呼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让说话的声音平静下来，“但和上一个决议一样。合成人生产流水线开启的决议，通过。”
郑从义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知道，他就是方才弃权者中的其中一员。根本无法下定决心的他只能够选择观望，而观望的结果就是如此：如此有煽动性的话语让许多公民都选择了铤而走险。
少年知道，既然这一条决议顺利通过了，那么下一条决议就应该是它了。那个曾经让他震惊得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的决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