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束完超度的很长时间内，克雷兹与克里斯汀娜保持着一种沉默的氛围。
少女从汽车的车窗里露出半个小脑袋，望着克雷兹默默收拾物品的样子。
她脸上的绯红早已消散，在意识到那是护廷者为了对抗邪灵所刻意为之后，她一方面感到释然，但很快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坦白说，从侧面看，那家伙长相看起来还是不错的。
五官啊，挺端正的。鼻梁也很挺，虽然离美男子或者帅哥还差一些，但是很正派，嗯，就算看起来就像是个好人那种。
他身材也很高大，坚实的肌肉刚好撑起铠甲，穿上铁靴后有一米八以上的身高——听希洛偶然中提起过，他并不是纯正的阿尔顿民族人，他在抛弃姓氏前，祖上是一个塞拉尔帝国派往海外的殖民骑士，称得上是帝国的黑剑贵族一支。
所以他有着黑剑人特有的钴蓝色双眼，这种纯净，带着金属微光的奇妙颜色。
也许他唯一的缺陷是这一头乱糟糟的稻草头发——金的，黑的，棕色的，枯黄的混杂在一起，乱七八糟，所幸克雷兹没有和时下的大多数青年一样留马尾，而是像水手一样散着，并蓄起来刘海，使得他看起来虽然毛躁，却没那么可笑。
“那个……”
克里斯汀娜开口。
圣职者马上抬起头，并将行囊负在背后。
“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你看得到邪灵呢？”
“我还以为你要问为什么这么悠闲地收拾东西呢。”
克雷兹笑了笑，少女摇摇头：“既然迟到已经无法改变，那么再晚一点也无所谓了。”
“嗯，很平和的心态，但是大多数人没有。”克雷兹拾起来鸢形盾，把它加装固定在左手手臂上，解释着：“至于看得到邪灵啊，其实只要你愿意就可以。”
“愿意？”
“你想：古代时候人类没有眼镜吧？他们是怎么应付近视呢？用露水滴眼睛，炼制有毒性但是管用的药剂……办法总是有的，只要你愿意，人类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
克雷兹走到车门前，伸出捆着绷带的手，微笑道：“已经没有危险了，走吧。”
克里斯汀娜刚想伸出手，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自己撑起胳膊，从车里钻出来。
克雷兹也不觉得尴尬，转过身就朝着铁谷的出口走去。
“你们唱诗班的以后也难免会遇到一些因为邪灵侵扰而求助的人，不过希洛会带领你们，指导你们去‘睁开眼睛’。”
“我们？“
“侍奉主，践行主的意志，诚然是我们教徒的本分。“克雷兹踢开一根钢筋，以防女孩踩到而摔跤：“但是给那些弱势群体以援助也是人类的本分嘛——你知道安道尔吧？”
“那个穿风衣却带绅士帽的家伙？希洛神父说他是个好人，但是我觉得他很凶的样子。”
“他是猎魔人，用暴力来守护那些被邪灵与妖魔伤害的弱势群体。”克雷兹耸肩，“凡信主的，都是兄弟姊妹。”
“嗯……为什么提到他了？”
“安道尔是当年负责给我‘开眼’的——你等一下。”
一面高高的铁门挡住了他们去路。
“哎？刚刚还没有这个—”
克雷兹随手一推，门就开了：“这感应门早就坏了，遇到人就关上而不是打开。”
伴随着大门的打开，熙熙攘攘的街市呈现在他们面前。
“号外号外！《阿尔顿日报》独家新闻：四王子菲涅斯传出性丑闻！四王子菲涅斯与知名歌剧男演员艾德莫洛奇昨夜缠绵——”
克雷兹无视那报童乱窜大叫的身影，带着女孩穿过集市。
正是早市开市的时候。
在铁谷之外，正是下城区人口最密集交易市场。你不可能在这里买到考究的正装，但至少可以买到皮实耐用的帆布制品。甭指望这里有卖精致的点心，但是烤土豆和玉米棒算是物美价廉。
“既然要迟到了，不如买点东西给希洛带过去。”
克雷兹说着，走到了一个卖食材摊位面前。
“你从不叫他神父？”
少女抓着篮子，帮他挑着花生与玉米。
“当我16岁时，发现我个子比他还高，却比他看起来更年长时，我就没好意思叫过他神父了。”克雷兹从怀里掏出两张小面额的钞票，并说道道：“多的话就再买一些小米吧。”
“那样小米也只有四普尔（400克）不到呀，您干脆改买一把花生吧，。”卖花生的女孩算了算，提议。
“那么多已经够了。只是用来作法绰绰有余了。”克里斯汀娜侧过头朝女孩笑笑：“你的花生很好，但是小米对我们来说更有用。”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克雷兹掂着布袋，突然想起什么。“你不会是——”
“才没有！别多想！我，我只是路过而已啦！”
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
“你不会是，昨天晚上就没回教堂把？”克雷兹钴蓝色的双眼审视着女孩，“没成年的孩子是不能随便离开教堂的，更不能在外过夜——你这样会被修女嬷嬷惩罚批评的。”
“萨玛拉可不会这样，她说我可以在舅妈家住，但要在第二天弥撒前回来。”女孩随手撩起遮住她视线的发丝，使自己更清楚地看到对方钴蓝色的双眼，“你呢？作为守护我们的骑士，为何连续几天不见人影？却让我撞见在铁谷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聚集的地方——”
“这个，”克雷兹耸肩，“训练。”
“训练？难道，连希洛神父这样的圣职者还不足以够教导你吗？”
“我需要训练的既不是圣言也不是咏叹调——希洛虽然很有本事，但是在这方面就算是他也帮不上我。”克雷兹歪着头，无奈地解释道：“而且，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间？”
少女不明所以。
克雷兹抬起手，伸向天空中温柔，惬意的初升太阳。
“是啊。我，与希洛，还有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汀娜茫然地扯住他的铠甲的边角，冰冷的金属让她很不自在。
“我已经十九岁了，姊妹。”克雷兹微笑着，向着教堂的方向走去：“一年前我就成年了，只不过我在教堂职作为圣职者工作的时间还不够，才拖到今年——两个月前，哦对了，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我觉得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克里斯汀娜望着他，和他一同向前走去。
“当今世界，人类的人口已经大增。加上海外殖民，开拓荒地，战争等等，人口和人类控制地的增加就意味着，当今对于圣职者的质量要求自然又提升咯。”
“我懂。所以……你想表达什么呢？”
“考试的制度在一百多年前开始流行，通过考试来评定职业技术水准，就好比……那些社会上的公立大学的门槛很高，对于学生的成绩非常看重——现在，圣骑士也是如此。”
克雷兹伸手掀开自己的胸甲，趁浓郁的汗味儿散发出来之前，他就从夹层间取出了一打各种大小的，颜色各异的皮质外包的册子。
“看到了吗？这些东西。”
克里斯汀娜踮起脚尖，才把他手中的证件全部看清楚。
“《通用载具驾驶证书：四级》，《合法持枪证明》，《宗教从事者执业资格评定证书》，《冷兵器购买与使用许可》，《紧急情况采取医疗措施许可证明》，《合法进行宗教传播活动许可》……那个，为什么还有这个——”
克里斯汀娜指着有别于其他证书的册子。
“这个啊。”
“嗯，这是什么？”
克雷兹收回其他的册子，细细端详着这份金属质地，扉页点缀着一颗人造红水晶的证书，他笑了笑，将其打开——
“真是没想到，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呢，明明连圣骑士晋升考试都没有通过，这个却先批了下来。”
“到底是，什么？”
少女并不理解护廷者脸上那复杂的微笑，仅仅是这个早晨她所接收的信息已经大大颠覆了她的原有认知。
比如——
护廷者是一个看起来很正直也确实很正直的人。
原来邪灵就在我们身边，而不是在人类统治以外的荒芜世界中。
圣骑士并不是所有拿剑和开枪的人就能得到的称谓啊。
连圣职者都需要考试和证书来评定和晋升了。
但是。
她怀着一种莫名的预感。
这些认知带来的冲击，还远远不如接下了她要听到的的大。
到底，是什么呢？
护廷者揭开了谜底——他翻过来证书，将印有他本人姓名，身份信息，以及一位圣骑士亲手所写下的花体字签名的证书，展示给少女。
将那充斥着撕裂感的黑白印刷字体，恐惧而沉重的字眼，展示给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异端审判及追猎资格证》
“就是这样了。”克雷兹望着远方的晴空——透过黑色的烟尘与雾霾，大概是晴天把。
“很不可思议吧——明明连正式的圣骑士资格都没有的我，却——可以被允许，在任何地方，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公开逮捕，审判，追猎所有疑似以及确定的，异端分子。”
“我不太明白这一串到底是指什么……”
少女摇头。
“通俗来讲。”克雷兹扫视了一圈四周，平淡地说道：“只要有人举报揭发一个人对吾主怀有不敬乃至反动之心，我就可以不分场合和环境地将她丢进附近的教堂审讯室里，不论，她是谁。”
“她？为什么是‘她’……”
克雷兹回头，钴蓝的双眼散发着类似金属的微光。
“在古代，这东西被叫做——魔女猎杀许可证书，只要确定审判的是确实的魔女，我将免受一切来自世俗和法律的审判。”
“换句话说就是。”克里斯汀娜懂了。“合法的杀人许可吗？”
克雷兹点点头，他们继续前进着。
“我所思所行，旨意皆授于神明，世间凡人，无权质问神的决议。”
克里斯汀娜眨了眨眼。
“那么对于你来说，魔女算什么呢？”
“异端。”
“抛开信仰。”
“罪人。”
克雷兹顿了顿，随后郑重点头：“她们是与魔君作了交易的罪人。作为圣骑士有义务审判她们的罪，哪怕是用火和钢铁。”
“原来圣职者不全是像希洛和嬷嬷那样温柔的吗？你刚刚说话好严肃，甚至有点吓人。”
“温柔的不是一个群体或者一个领域中人，医生比谁都懂杀人的技艺，警察未必不会把枪口对准平民，难民也并非全部值得可怜——但是，姊妹，从你的话里，我知道，善良并温柔着的，是你。”
是那些还没有被污染的孩子们。
克雷兹却不在意了。
吾主说过：这个世界并不温柔，只是彼此间相拥，才有了温暖。
而我们的温暖。
啪。
“看到了，教堂。”
少女整整衣领，其实她这身清爽的白裙子是不需要整理的。上面一个褶皱都没有。
她理了理发丝，冲克雷兹说道：
“走吧，他们大概都在等我们了。”
常青藤与铁栅栏相结合，从容不迫地隔开这里与喧闹的都市，教堂附近两公里内没有一家工厂，空气要好得多。
克雷兹推开门，花园的植被一直有少年少女和修女的精心打理，称得上是绿意盎然，至于中心喷泉，内部的水作为紧急备用，一直保持着清澈与卫生。
不知是何原因，希洛一直没有给喷泉池中央是摆上圣像，克雷兹也担忧着没有圣人之灵坐镇，对于邪灵来说肯定更容易入侵教堂——现在想想，大概希洛也没有想好是放哪位的更合适吧。
说着喷泉，一转角，穿着园丁服的老修女萨玛拉嬷嬷就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她惊讶又焦急地看着他们，随即又说道：
“哦，日安——克雷兹！还有克里斯汀娜！快进去吧！神父已经准备开始弥撒了！”
“是，嬷嬷我们这就去。”克里斯汀娜连忙拉着克雷兹向礼堂跑去。
克雷兹擦肩时扭头说了一声：
“日安，萨玛拉。”还没收到回话，克雷兹就被拽进了礼拜堂之中。
“呼……到了。”
【凡物矗立大地，是吾主赐予的赠礼，两足行走的人是最为得宠，因为他们解放了双手……】
圣歌已经响起了，留声机里回放着希洛曾经最出色的一次演奏的钢琴曲，教徒兄弟姊妹们此刻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宁静，在圣歌的吟唱与钢琴的伴奏中，聆听着希洛的演讲。
克雷兹很熟悉今天的这段内容——这是《阿斯顿新章》，在三百年前的资产阶级革命后为了适应新的社会体制和文化而对古典圣言重新作出的解读。
也是他考《宗教从事者者职业资格评定证书》的内容之一。
内容比较简单，更加通俗易懂，但能读出的圣言并不能作为对战斗有直接帮助的技能。
希洛大概是在给第一排那些乡村教堂来的，过来进修的牧师学徒们讲的吧——毕竟他们要解决的是工人的生产效率，恢复土地的产力，驱逐害虫，救治伤病之类的工作。
他们则是悄悄地坐到最后排，尽管台上的希洛罕见地穿上了黑白的神父制服，他们却只能低着头，认真祷告起来。
但这才是克雷兹想要的，秩序，宁静，和谐的生活。
温柔吗……
是啊。
我们的温柔，这才是邪恶的魔女们所嫉妒，所仇恨，而一直坚持渗入人类社会以破坏的原因吧。
所以，既然上面批复给我猎杀逮捕魔女的资格，我一定会，把她们一个不留的宰杀干净。
为了和平与安宁。
吾主保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