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许是泽莱斯特爵士最倒霉的一天。
克萝莎是这么认为的。
好好的晚餐时间，波折横生。不仅迎来了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家里的孩子也不省心，丝毫不把父亲的面子当回事儿，更没有什么家丑不外扬的想法。
父亲与孩子间冷漠的关系，克萝莎这种外人不便说什么。至于自己的看法，也不打算有。
打碎玻璃的是一块石头，路边随处可见那种。丢出石头打碎玻璃的是一位略年长于夏利与海拉的青年男子。
夏彻·亚叙索斯（Hucher·Ashysouls）。
比起海拉、夏利这些常见的称呼，克萝莎立刻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是种古老的命名法，把名字与姓氏一起连读，形成一句诗样的话语。
直接读出来的意思是：灰烬之灵的呼唤。
拥有这个迷幻似的名字的男子实际上却让人有些失望——他个子不算低，将近一米九，骨架宽大，但是却没有多少肉，像是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实际上他确实有些骷髅的特点：皮肤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因为消瘦和苍白，显得他的头发尤其黑，眼睛格外大。
他长相也不可爱，颧骨高，眉头低，脑门又宽又大，脸上还有斑斑点点的麻子。嘴角低垂，天然就一副颓废难看的模样。年纪轻轻，脸上的泪纹却十分明显。而但从五官看，也实在算不上是个正常人的样子。
即使是克萝莎也不得不承认：海拉、夏利她们讨厌这个兄长是有理由的。至少世俗看来是有理由的。
“天花……”
克萝莎看向伽龙，他神色淡定，看不出来所想。
析木林上次闹天花是16年前，危害不大，一些拒绝接种牛痘的人凭借着身体也硬扛过去了。
但爵士把‘愤怒’写在脸上了。
“夏彻！”
爵士的胡子都被气歪了，他指着这个高瘦丑陋、浑身泥泞的青年，丝毫不顾修养，破口大骂：
“你还要犯病到什么时候？你还要多久才结束这些闹剧？”
名叫夏彻的男人张了张口：“咕呜……啊，啊……哼啊……”
那是克萝莎听过的最难听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难以言明的强调，尤其是他说话时挤眉弄眼，本就大的出奇的眼睛像是要跳出来一样。
“你又开始了！别和我装疯做傻！否则我就把你赶出家门！”
装的……吗？
克萝莎看着那男人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他捶胸顿足，伸长了脖子，想要说什么，却看起来格外惊悚怪异，惹得爵士震怒，抄起拐杖就要砸他。
“闹够没有。”
夏利冷冷说道，他和海拉并肩走来，两手插兜，这一家人只有发色和眼睛颜色上有多相似，其他任何方面都大相径庭。
他斜了一眼夏彻，嘱咐下人一样随口说道：
“一边儿去，父亲在谈话。”
夏彻如同被踹了一脚的宠物狗似的，垂下头，拖着并不硬挺的脊梁，摸了摸缠着绷带的手，转身上楼。夏利则带着海拉一同在旁侧的沙发落座。
“让您二位见笑了。”
爵士冷静下来，向克萝莎与伽龙郑重道歉。
“看起来令公子身体硬朗些了。”伽龙说：“比我上次见他的时候，好了很多。”
“心理的残疾比生理的缺陷更可怕。”爵士引用了一句亚述·迦叶哈拉的名言。“我情愿他病倒在床，也不要像现在也以装疯卖傻博取关注。”
【这真的是父亲该说的话吗？】
克萝莎腹诽。
【这很正常，那么丑陋的男人，换我我也不承认他是自己的孩子】
【滚回去】
“说起这个，”伽龙瞟了一眼克萝莎：“贞妮一直在好奇我和爵士是怎么认识的吧？”
“啊……是的。”克萝莎点点头。
“我与格林恩慈先生认识的契机，和这些孩子有莫大关系。”爵士回忆：“如您所见，贞妮小姐，我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些这样那样的问题。”
“没有的事啦……”克萝莎说着看了一眼海拉与夏利，后者淡然自若，仿佛不是在说自己。
“是真的，这并非什么可以隐瞒的，虽然很不光彩，但确实是事实。”泽莱斯特爵士沉声：“这与我们家族的血统与传承有关系，他们先天就要蒙难，遭受比别人艰苦数十倍的体验。既是诅咒，也是命运，更是一种恩赐。”
“恩赐？”克萝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想必贞妮小姐也发现了。”泽莱斯特爵士说：“我们的姓氏是亚叙索斯，一个古老的姓氏。其源头要追溯到圣女时代。”
“莫非是……”
克萝莎突然意识道什么。
亚叙索斯……
“多难兴邦，安逸亡国——迦叶哈拉如是说。”爵士看着克萝莎，说道。
“第207页，21段，第4行。”克萝莎立刻反应过来。她深吸一口气，满怀尊敬地说出那个名字：“大天使长、纯白的骑士、圣洁之墙、岗帝路斯大救星——圣人亚述·迦叶哈拉。”
“不愧是教士。”爵士夸赞道：“记忆性比我还好。”
“原来是圣人之后。”克萝莎的态度立刻严肃拘谨起来，“是我眼拙，没能一眼认出……”
“先祖是亚叙胞弟，因战乱南下来到阿尔顿。一并带来的，还有圣人的传承和力量。”
爵士说：
“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圣人之名的力量，最终却成了困扰我等庸人的诅咒。”
克萝莎愣了一下：“莫非爵士您所说的是……”
“圣言的力量。”伽龙插了一嘴：“【防患未然】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并使用的力量，它的力量太过强大，以至于辐射到了亚述的亲人、具备同样血脉的旁系血亲、以及自己的后裔身上——不过他并没有子嗣。所以这圣言的力量就成为了泽莱斯特爵士一家代代相传的诅咒……依靠血缘为纽带，不断传承下去的圣言。诅咒的源头，正是圣骑士亚述·迦叶哈拉。”
“【防患未然】是一个特殊的圣言。”爵士神色郑重：“特殊的表现就是……它是不会消失的。不断寻找自己的传承者，诱导他们走向传承自己的力量。”
“而在这个过程中，为了把他们的身体与意志强化到足以承载圣言的力量，【防患未然】采用了最简单、最有效的手法。”伽龙看了一眼夏利和海拉，两者神情冷漠，不想多说。
“淘汰。”
“什么？”
“给予所有出生的孩子各种曲折、艰难、痛苦的历练，让他们从小不得安宁！遭受苦难。要么活下去，要么死亡……这样一来，如果有能活下来的孩子，那就会更加适应【防患未然】的力量，意志会远超凡人，到那时，得到了圣言力量的孩子又是对于人类社会有极大作用的战斗力。能够得到更优秀的妻子，从而诞下更合适的后代……这是一个良性循环。而不合格的孩子，会被【防患未然】直接杀死，彻底抛弃。”
伽龙撇撇嘴：
“理论上是这样。但实际情况是：如果有一代绝后了，或者还没有机会生育孩子就死了，又或者靠着医药手段强行活下来的……都是对于【防患未然】的计划破坏。迦叶哈拉后人满天下，但是有几个愿意平白接受让刚出生的孩子面临这种事情？猜猜看，苦难的历练都有什么……灾难、瘟疫、曲折的命运，在这个过程中你还要亲自看到同胞手足一起受苦磨难。并且因为不合格而就此死去，不会再有繁衍后代的机会。”
“而我，我们一家正是因为忤逆了圣言的意志。才会收到如此的报复。”
爵士苦涩地说道：
“我很幸运，我的孩子中，夏彻是唯一一个不合格的。我很不幸，我的孩子中，夏彻是唯一一个不合格的。”
伽龙耸耸肩：“但是毕竟，让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因为染上天花和自幼携带的小儿麻痹症而死却不作为，不是一个父母应该有的决策。”
“你救下来那孩子。”克萝莎猜到了，惊讶地看向伽龙，这种行为可不像是他的作风。
“跑了趟腿。”
“格林恩慈先生仅仅用不到半天的时间找来了特效药，拯救了夏彻，也拯救了我们一家人。”爵士认真地说道：“如果不是格林恩慈先生，家里的所有染上天花的孩子，都会因为【防患未然】认定他们失去了传承的能力而被直接杀死。”
“怎么会……”克萝莎咬了咬嘴唇：“为什么如此圣洁的圣言，竟然会对孩子这么残酷……”
“因为防患未然，就是要防患未然。”
夏利开口：
“想要【防患未然】的力量，就要传承者拥有【防患未然】的意识。必须深入骨髓，无时不刻不高度警惕，一旦遇到问题则主动出击，解决一切。”
“然而夏彻把我们都毁了。”海拉冷冷道：“我们本身是合格的……即使是染上天花，我们也可以靠自己的身体硬撑下来，甚至事后，【防患未然】会赐予我们更健康的身体。让我们的力量更强大，下一次的考验也会变得相对轻松。”
“而夏彻在那之后，心理本就脆弱的他疯了。不管是真疯假疯，他都是我们家族的耻辱。”
爵士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我不应该救下他……我应该看着他去死……他不配成为纯白的骑士！圣言不选择他，是有理由的。”
“医疗条件进步让一些本会死去的人活下来了，但也因此，他们更容易染病的血脉、具有缺陷的血脉、可能会更加容易死亡的血脉，也传承下去了。”伽龙摸了摸下巴，看向克萝莎：“你觉得，这是对的吗？”
如同狼群会更加轻易地猎杀衰老、病弱的鹿，活下来的就是健康，奔跑更快的鹿。它们的后裔也更加强壮、迅捷。无法猎杀这些优化的鹿群的狼也会被淘汰，留下来的是越来越快、越加壮硕凶狠的狼，它们会继续猎杀剩余鹿群中的弱者……
最终，狼群越发强壮凶狠，鹿群越发高大，两个对立的天敌，却因为厮杀的淘汰，各自繁荣昌盛。
是啊，这就是残酷的竞争和淘汰。
因为残酷，所以强大，因为淘汰，所以繁荣。
“我，相信人类。”
所有人聚焦在这个钴蓝双眼、月白头发的美人身上。她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理解。
克萝莎说：
“我相信文明，文明让人类钻木取火，文明让我们知书达理，文明让我们可以扶持弱者；所以我们可以去对抗本身自然的规则。我相信，早晚有一天，在文明之火的引导下，人类可以战胜自然的规则，改造它，驯服它。让自然的一切为我们所用。”
【你是想说，让魔女的力量也能为人类帮助吗？这可是包庇魔女哦——】
【你给我滚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