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萝莎一直很难对付这种人。
比起普通人来说,她对于这种老牌家族传承、资本大家总有一种本能的敬畏。这种敬畏是被刻意写在她的忠诚训练中的。
‘为骑士者,忠于君王。贤君蒙难,骑士赴死,昏君误国,骑士亦赴死。’
植入意志深层的思想,几乎是她的生存全部意义。
这不是短时间能够改变的,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改变。
“贞妮?”
伽龙轻声唤道。
克萝莎犹豫了一下,她并不清楚自己该迈哪只脚,贵族眼里他们是以右为尊吗?还是说他们不在意?不,多少还是会在意的吧?如果自己迈错步子了,他们一定会轻视自己!
她一时间有些懵了,迷迷糊糊地向前走去。却不想左脚刚迈出,还悬空的时候,她连同右脚一起迈出去。
“啊!”
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伽龙手疾眼快,伸手抻了一把。克萝莎的脸瞬间红透,羞愧地几乎是无地自容。
‘我在干什么?我真是……’
【哈哈哈,我都要笑哭了——这就是圣骑士吗?这么平坦的地方你还差点摔了个跟头】
艾伦娜无情的嘲讽正戳中内心。
“您还好吗?乐佩尔小姐。”夏利倒是没什么反应,礼节性地问道。
“哦,贞妮小姐体弱多病,刚刚来王都,也许是水土不服,喝剂热汤也许好些。”伽龙信口开河,随即低头看向克萝莎:“还好吗?贞妮小姐。”
“……我没事。”
那回应细若蚊声。
伽龙心里有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便一手搀着她向前去。
“太丢人了……”克萝莎的声音在伽龙心底响起。
为了不让人知道还专门用了魔女的能力……这女人居然也有脆弱的时候啊?
嘴上说着不在乎名誉,但本质上还是被封建礼教思想填满了脑子。
伽龙突然间觉得她更可怜了,便低声说道:
“你不必像这样活在套子里似的,拿出平时的样子就好。”
“我也想,但从小我接受的教育就是……”
“忘掉那些——就当作现在是在舞台上,扮演好一个来自王都,家产千万,彬彬有礼的淑女千金。”
“可我穿的是机械教士的衣服啊——”
“重要的是衣服吗?这家人衣服也不比你身上这身贵多少。无非考究点,甚至你那副水银骨架还值不少钱呢。”伽龙鼓励道:“你可是唱过歌剧的,扮演个角色还不容易吗?”
“……我知道了。”
克萝莎调整好呼吸,放空思想。
【你想不出丑吗?】艾伦娜说。
“不用你管。”
【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位公主来着?对于礼仪和气质,就算是当代最有名望的贵族,还差了我那个时代许多呢】
“我说了不用……”
克萝莎顿了顿。
“这次也需要以太结晶吗?”
【一点小小的记忆碎片而已,对于你来说就好像看了本画册。】
伽龙上前同中年绅士攀谈起来:“这么晚了还来叨扰,实在抱歉。泽莱斯特爵士。”
“是我有幸,您能光临寒舍我已经很满足了。”泽莱斯特爵士手抚胸襟,面带恰到好处的微笑。“格林恩慈先生,我们在门口说话实在不合适,进屋里喝杯茶,夏利会让厨娘快点准备晚宴。”
“哈,那就让我继续蹭顿饭就好了。”伽龙笑了笑,扭头看向克萝莎:“哟,贞妮——”
“您好,泽莱斯特爵士。”
数百道文字信息自钴蓝的双眼中一闪而过。
克萝莎松开手,下巴微微收拢,脊背挺直,脸上绽放出灿烂友善的笑容,她上前一步,单手撩起风衣的一角,小腿前后交叠,如同蝴蝶般精致优雅。
“乐佩尔家的贞妮,向您致敬。”
“草……这么入戏的吗?”
伽龙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撼。
与刚刚那个有点唯唯诺诺,甚至让人都开始心软的小姑娘相比,这一瞬间立刻转变为一个落落大方,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千金——不对!这个掀裙角的礼仪一看就是传统贵族的作风。
我让你演戏,没说让你超越啊!
这完全不是大小姐,而是……公主了啊。
果不其然,泽莱斯特爵士眼前一亮,甚至是有些惊讶,但是本能地回礼:
“有失远迎,乐佩尔小姐——外面风寒,快进来坐吧。”
“以贞妮称呼便好。”
克萝莎甜美的声音和那流畅的官腔一响起,伽龙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夏利甚至白了他一眼:“圣主、机械之神和玫瑰女士肯定瞎了眼,居然让你能与这种体面的女士同行。”
“你说的这些神我一个不信,所以祂们肯定没事。”
伽龙暗自嘀咕:你真应该看看她怎么打架的,到时候就会后悔说出今天这种话。
夏利与泽莱斯特爵士父子俩亲自引他们穿过花园、玄关、大堂,一连串典雅古朴的装潢透出浓烈的历史气息。克萝莎甚至发现了一些近代艺术家的名笔。
很有人文气息……但是却没什么宗教的信仰。
机械神教的信徒在家中会摆放各种发条机械,装饰风格也比较干练冰冷。
玫瑰女士的信徒则会浪漫地装点,精灵风格的乐器、壁画、挂毯,以及一些花瓣做的焚香。
圣主教比较复杂,常见的比如说象征公平和审判的十字架,圣人典故的画作,缔炎圣女或者其他圣人的神龛雕像……因为圣主之貌无人知晓,圣人便是祂派来人间的使者。
再有就是一些花纹方面可以辨别出来。
但很显然,亚叙索斯家的宅邸并没有凸显出来任何一种风格。克萝莎也无从得知他们到底信仰什么。
说起来……亚叙索斯,听起来很耳熟啊。
“两位请坐。”
招待克萝莎与伽龙的是爵士的夫人,她人很清瘦,面容慈祥,颧骨略高,年轻时一定也是位美丽的女子。
“哎呀,这位美人是出自谁家的?简直是活天使的容貌。”
爵士夫人看到克萝莎便很是喜欢,给她又是倒茶又是取来烤焙的甜点,一点没有贵族的气质,和寻常的母亲差不多。
“承蒙厚爱了,夫人。叫我贞妮就好。”
克萝莎浅浅一笑,夫人看得心花怒放,不禁说道:“我真想要你这样一个女儿啊。”
“西雅。”爵士看了爱人,出声提醒,他眼神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不满。
夫人立刻意识到失态,却不以为意:“有这样美丽、知性、懂事的女孩,简直是冥河里冲刷几百年才修来的福气。”
“您这么说,令嫒可就不乐意了。”伽龙打趣道。
爵士无奈笑笑:“有甚么乐意与否,我的孩子没一个省心的——对了,夏利,你的兄弟姊妹们都去哪儿了?这都快饭点了,也不曾见他们下楼。”
“哈克特昨天就回大学。海利亚说要去找那个演员要签名。黑斯廷斯去与贝塔乐刻议员谈论精灵隔离区要不要重建的问题,今天不回来。”夏利双手插兜,淡淡说道。
“海拉和夏彻呢?”爵士皱着眉头。
“海拉姐姐在‘练琴’,一结束就会下来。”夏利说。
“夏彻呢?”
“谁在乎那家伙在干什么,也许又犯病了。”他冷漠地说道。
“他是你的哥哥!我说过多少次,你应该对兄长保持尊敬!夏拉贝利。”爵士非常不满,当着外人的面直呼儿子的全名,克萝莎知道,这是封建贵族的传统,通过训斥孩子,来表现出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
“是吗?我才不会承认那家伙是我哥。”
夏利却是一下子恼火起来,撂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爵士失了面子,脸色瞬时铁青,但转向伽龙和克萝莎时又立刻淡然下来:“让二位见笑了。”
“青春期孩子就这样。”伽龙立刻给了个台阶下。
“我以前也很叛逆。”克萝莎附和着,心底多少却有些心疼那个少年。
成为被父亲表现的工具,对于孩子个人的尊严来说,实在是不合适吧……
由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聊,克萝莎主动开始引导:“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伽龙先生与泽莱斯特爵士,两位是如何相识的呢?”
“一点小事,不值一提。”伽龙瞥了一眼克萝莎:什么呀,这女人不是挺会聊天的吗?
这么看来,好好说话的克萝莎,配合本就惊艳绰绰的容貌与身材,真的有几分公主的感觉。
不过只要看着她樱粉色柔嫩的嘴唇,他就会想起来电锯是如何把她撕开击碎扯烂卷飞的……怎么一想觉得还有点想尝尝有没有血丝的味道?
“果然,魔女就是魔女啊……什么样的魔女都一样。啧啧啧……”
“格林恩慈先生对我,对我们亚叙索斯家有重大的恩情。”爵士却很是郑重,“说起这件事,还要不得不提下我那群不成气候的孩子们……”
“我听到了,泽莱斯特。”
一个十六七岁,褐色卷发,体态丰腴而柔美,打扮非常符合潮流的少女斜着一双漂亮的棕色眸子,缓缓扶着楼梯走下。
她的卷发盘成流行的发髻,克萝莎只在报纸上的时尚部分看到过,红色的礼服裙带起一段段的绸带与蕾丝,她打扮极其大胆,将雪白的肩头和饱满的峰峦大片大片地暴露出来,克萝莎都忍不住为之担心。
如果忽略这姣好脸上的不耐烦和傲慢——她也应该是位难得一见的美少女。
“哟,海拉。”
伽龙打了个招呼。海拉皱着眉头,只当是没看到,到一旁花瓶边上拨弄着新鲜的红玫瑰:“这花放了都快一周了,今天怎么格外漂亮。”
“海拉,伽龙先生在向你问好。”爵士沉着脸。
“什么时候进餐?我‘练琴’练得都要前心贴后背了。”海拉抱怨。
“你应该怎么做?”
海拉扭头,看到母亲焦急地给她使眼神,不情不愿地说道:“格林恩慈先生大驾光临,本宅邸蓬荜生辉一如是。”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伽龙摸了摸下巴,眼睛微微眯起:“说起来,我刚刚就想问了——夏彻在哪儿呢?”
“谁知道,他应该去死了吧。”
海拉冷冷说道。
似乎那完全不是她血浓于水的手足兄弟。
那么一瞬间,克萝莎突然意识到,其实所谓贵族,无非也就是普通人。
“她怎能对亲兄弟这么说?”
克萝莎立刻打算把话题引回正论以摆脱尴尬:“啊,能继续说下去吗,我很是好奇——”
啪嚓!
客厅的窗户被瞬间打碎。
爵士脸色一变,噌地站起身,不顾外人在场,当即如同狂怒的野兽一般嘶吼道:
“夏彻!你给我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