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好。
今天也能透过窗户看到地上的孩童嬉闹。
妇人走街串巷,男子四处走访。
一起熙熙攘攘,让人觉得美好。
“阿希多夫阁下,该换药了。”
只是美好总会有所代价。
阿希多夫扭过头,两名修女带着药膏、纱布和钳子过来,他顺从地抬起腿,很配合她们的工作。
他竖起食指,轻轻咳嗽道:
“虽然我说过不止一遍了,但是……记得轻点——哦噢噢噢噢——啊哦嗤——”
修女好笑地说道:
“多大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似的呢?”
她说着,眼神立刻变得严肃而认真,戴上口罩,她谨慎地拆开止血的绷带:伤口已经腐烂,比想象中还严重。
“虚空病毒没有扩散迹象……得亏您是执业够久的圣骑士,如果是新人碰到劫枭咬伤,那肯定是随便用【冷血】、【我思故我在】就置之不理了。您知道去年有战地急救资格评定时有人写了什么吗?【血地】!用这种死战不退的圣言当作救命的手段,我想不明白,他想从哪儿整来那么多血输给伤员?”
“维多玛修女,多给新人一点信心吧。”
阿希多夫摸了摸越发乌黑的胡子,他不经意间瞥见自己手背上不知何时消失的褶皱,暗叹一声:
“我快该退下来了。”
“你们这个学派本就不应该上前线厮杀,何况还是挑战最棘手的魔女……竹叶青蛇。”
较年轻的修女嘀咕道。
“她杀了好多人,听说她根本不在乎人命,带着她的丈夫——那头劫枭,四处杀人。撕开脾胃,吃食心肺……”
“劫枭并不以吃人为生。”
阿希多夫安抚道:
“它们曾经都是人……它们吃一切东西,和鲨鱼一样,旧轮胎、鸭子、企鹅——对了,你还没见过企鹅吧,特丽莎。”
“企鹅?”
特丽莎诧异。
“什么是……潘哥温?”
“一种胖胖的,不会飞的大海雀,它们最大长得很人一样高。”
阿希多夫比划着:
“我在最南边,绝境之海那里,还要再往南,看到了很多的这种鸟……非常胖,又高又胖,不能飞却能游泳,肚皮是白的,背后像是披了夜晚般漆黑,从海面往下眺望根本看不到,脂肪那叫一个厚,可是肉质不好吃,我们当时也只杀了一头。”
“听起来很可爱的样子。”
“确实很可爱,它们看到我们远渡重洋而来,呆呆地站在岸边围观,我们看它们很大很肥,想作为粮食补给,可是肉质不好吃,我们当时也只杀了一头。”
“您去过多少地方啊,圣骑士。”
阿希多夫顿了顿。
“很多。”
从阿尔顿的析木林出发,到普鲁斯维尔,北上去过塞拉尔,和海盗打过接弦战,抱着舢板入睡,和猎豹赛跑,淘金……
仔细想想,加入学派后,他凭借比常人悠久许多的寿命见过比普通圣骑士多得多的风景。
可是那些经过考试,忠诚的孩子们,不到四五十岁就再也不能战斗了。
自己就算打上这么久,也不过比他们多熬了八十年。
而学派里那些神父,身居高位的存在,动辄就是自己双倍以上的生命和阅历。
“阿希多夫阁下打算以后还在析木林吗?”
“大概吧,毕竟我就算退下来又不是不能打——嘶,嗨——轻点!维多玛,酒精滴在伤口很疼的。”
“庆幸您没变成半劫枭吧——机械神教析木林分部的前任副主任,就是感染了虚空病毒后变成半身劫枭,拖出来的尸体据说比两头犀牛加起来还大。”
“那没竹叶青的那头厉害,半身劫枭都是浮肿的虚胖,真正的劫枭可都是比钢铁还坚硬数百倍,枪炮都打不穿……说起来,谁收拾掉她的?”
阿希多夫揉了揉太阳穴。
“那小姑娘变得劫枭至少是四阶,凡人的军队去多少可都是送死。惟有圣骑士或者六级的机械教士驾驭机甲才能打倒。”
“说起这个就奇怪了——缩什么?被咬的时候不害怕,换个药怕什么?”
“怎么就奇怪了——嘘嘶嘶嘶嘶——这块儿肉直接剐去不好吗?大不了我让希洛给我补上。”
“指望希洛神父就算了吧,没有半年他可回不来。”特丽莎撇撇嘴:“他要跑十几个城市组织演出……毕竟几百年前曾经享誉全国的钢琴师突然决定加入教会,某种意义上,他也是活传奇了。”
“别打岔——特丽莎,四号圣水。”
“你们这么舍得吗,拿出这种珍贵的物品给我这个打不了几年的老东西用?”
“这就是我说的奇怪的地方。”维多玛接过圣水,小心地取出一部分滴落在蒸馏水中,随后用干净的纱布蘸上,重新准备包扎。
“析木林不可能再有那种战斗力了……不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我记得不是有个孩子,19岁,很强大,在当护廷者。可惜考试只差一点就通过了。”
“你是说克雷兹?”
“对,克雷兹!一个塞拉尔的黑剑人,除了发色和气质不太一样,哪里都像个黑剑贵族。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勇敢和果断,是阿尔顿的男儿不可能拥有的。还记得别留克斯大公怎么形容塞拉尔人的吗?”
阿希多夫皱着眉,圣水的净化效果比他想的好了太多。
连他出去讨伐魔女都没用过四号圣水……太奢侈了,排名越靠前的圣水几乎每一克都要用黄金来等价。
十号圣水都需要紫衣主教以上的神职人员依靠严格的蒸馏手段处理来自雪山融水,受过数百位僧侣祝福,净化,又要经过大量的处理工序,光是手工费就足以维持磨坊主数个月的人力。 更何况是几乎不敢动用的战略级四号圣水。
据说当年圣女讨伐深渊时,身旁的圣骑士不断泼洒二号圣水,邪魔就迅速褪去,被那种纯度的圣水浸泡,不可能有任何生命存活。
那不仅仅是救命之水,过度的神圣就如同太阳的光芒,会烧死觊觎祂的所有宵小。
“记得——‘寒冰中的烈火之心’,冰冷面容之下,是鲜血和热情。”
维多玛抬了抬眼。
“那孩子就是如此……虽然他极力掩饰,但是我和他对阵过剑盾技艺。”
“是不是烂的一塌糊涂?”
“我真的惊讶极了!他的剑法无比惊艳,没有多余的技巧,老辣熟练,招招致命,完全足以称得上大师之举。他的格挡技术更是精湛,举着盾牌都能攻防兼备,即便是多人围攻,他也能处理得当。而且不愧是塞拉尔……力量和凶狠非常对我的胃口。”
“但是剑盾……我一直纳闷,那孩子为什么练不好剑盾。”
“他没有心。”
阿希多夫直截了当。
“他没有……守护什么的心。”
“你可别说笑了,他可是当了五年护廷者,如果连保护的定义都不了解,那他怎么过的心境测试?”
“他拿盾的时候,在进攻,拿剑的时候,也在进攻。”
阿希多夫摸着下巴。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的记忆中受过什么刺激?他所有的招式都不在乎自己会受伤,这不正常,他拿着盾想要砸我,拿着剑也要砍我,他不懂得均衡,完全不知道拿盾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想保护的存在——他只会进攻。”
“可你也说了他防守的很好。”
“他防守只是为了下一次能把盾砸在敌人头上。”阿希多夫语气复杂:“他是相当有天赋的孩子,在亚席米语系里有对这种人的称呼叫‘战争之子’。他是强者,这辈子都不会弱小……但是他不会是好的圣骑士。”
“就因为他不懂得均衡之心?”
“他能拔剑为吾主而战,能躺在盾牌上为吾主献身,但是他却不能拔出剑一边砍死异端一边保护身后之人。”
阿希多夫沉声:
“这不是圣骑士。最后的考验被人戏称是礼仪性、送分题——不,那正是最重要的。因为核心的精神便是如此。”
“比凡人更伟大的凡人,就是圣骑士?”
“比凡人更伟大的凡人,就是圣骑士!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凡人做不到的,圣骑士要做到。凡人做得到的,圣骑士必须比凡人做的更好,让凡人无法超越。不然拿什么去守护凡人?”
阿希多夫坚决地说道:
“拿剑持盾,防患未然。盾牌能防患伤身,剑刃则除恶务尽——这礼仪性的考验,恰恰是最重要的考验,一个人连基本的守护之心都没有,哪怕他连下位、中位、甚至上位魔女都能击败!那他也不能称之为圣骑士。”
“……这倒也是。”维多玛点头。
特丽莎忍不住:“可这样对克雷兹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他可以去从军凑履历,去传教证明自己的能力,去讨伐更多的魔女去得到认可。”
阿希多夫安抚道:
“只要人活着,哪里都是通往明天的道路。希望是团火,它不会因为黑暗而变得消沉,而是继续照耀需要之人的光明。”
“您是对的,圣骑士。但是……”
特丽莎还是感到可惜:
“他似乎从小就不能学好剑盾,听希洛神父抱怨,克雷兹从8、9岁开始训练后,就没在剑盾竞技场击败过人。”
“这确实有些——等等?”
阿希多夫顿了顿:“几岁?”
“八九岁那个样子吧?神父无意中提起来,克雷兹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往圣骑士方向培养。”
“他8月还是19岁,也就是说他学了十年都无法学明白剑盾吗?”
“确实,但是神父不让我们跟教堂外的人说,为了克雷兹……”
“怎么了,我们的老圣骑士,有什么不对的吗?”维多玛察觉到阿希多夫的表情变化,问道。
“从小练习,那不可能,那么简单的技术,不可能是10年都不能掌握的……除非是……”
他喃喃道。
如果记忆被扰乱过,确实有两个圣言会造成一部分身体能力受损……但不应该啊……为什么要破坏一个孩子成为圣骑士的机会,也要植入记忆……
那样的话,如果不是死敌仇家,也只有一个可能。
“希洛神父有什么人比较熟悉的吗?”
“唔……猎魔人安道尔。”
“操!”
阿希多夫差点跳起来,他满脸惊骇:
“他怎么会认识那个疯子?我知道他肯定认识灰石林出来的疯子!但我没想到他连枯石林的怪物都认识!”
“那两个不就是教会的盟友吗……据说在圣女时代前,他们是一群残兵游勇,男女结伴,战斗力很强的准圣骑士。”
“他们不是圣骑士——比我们可怕多了。”
阿希多夫平复下心情,说:
“圣骑士猎杀异端和魔女,他们猎杀邪灵……以及劫枭。”
特丽莎眨了眨眼:“哎?那位先生居然是这么强大的人吗?”
“他那根本不是强。”
阿希多夫解释:
“枯石林的猎魔人……根本不是人——他们是来自远古时代,被称为荒鬼,与劫枭完全对立的怪物。”
“荒鬼(Luler)?尺子?”
“如果是说‘劫枭’是‘世界’;那么用古代亚席米语念,意思是规矩、规则、统治者还有……”
他琢磨了一下翻译:
“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