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芥瞳
step one
“人为什么会死去呢？”
“这个问题和你问我人为什么活着一样无趣。”
“是因为……答案太多了么？”
“这个问题有无数种延伸，无数种结果，名为人类的生物，每一个都是世间的独一无二啊。”
时间回溯到约半小时前。
某处宽阔的地下空间内。
“阿琉，【十一月的盛宴】快要结束了，余能感受到连接【隙界】和【现界】的【门】正在远离黄道，【时之王权】对【现界】的干涉逐渐减弱。”
「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么？」
白裙的短发少女盯着头顶庞大而又纷繁如海的星图，内心发出无声的叹息。当然，她依旧保持着严肃紧绷的表情，身体却已经松懈了几分。
“警告。DATEBASE发现新的【新眷】序列，编号No.00725421xxx，方位075.036.039。另，已追踪到两名【时喰】，他们正朝【新眷】方位前进，预计半小时后抵达。”
无机质的合成声音突兀地响起，在宽阔的地下空间里回荡，白裙少女好不容易松懈的身体立刻又直挺僵硬起来。
“抱歉，阿琉，又得麻烦你了呢。”
白裙少女前面不远，身着和服，席地而坐的娇小背影说出饱含歉意的话语。
“没关系的，辉夜大人，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白裙少女顿时感到一阵惶恐。
“就拜托你了，阿琉，请务必将这名在【十一月的盛宴】之末诞生的【新眷】，平安带到余的面前。”
“是的，辉夜大人！”
白裙少女报以坚定的回答，然后她闭上双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可是过了半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好奇地微微睁开眼缝。
“阿琉，时间应该足够，稍微晚点再利用【界仪】直接传送过去吧。余对这名【新眷】有些在意，能陪余一起看看他的过去「故事」么？”
身着和服的少女忽然回头，微笑地注视着有些手足无措的白裙少女。
“洛青琉，你不打算再买一双凉鞋么？”
“嘻嘻，暂时不想买。”
“果然，你还在生气。”
“没有啊，我现在很高兴。”
苏亦安无奈的叹了口气，他背着身后赤脚的少女，迎受着周围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穿过人潮汹涌的商业街。光和声音的海洋充斥着视觉和听觉，这就是城市的夜生活。
“【新眷】到底是什么？”
苏亦安的脑海里不停回放着之前发生不久的画面，青年临死前的那一幕已经成为烙印刻在他的记忆里，他不明白，到底有多大的怨恨和执念，才会让青年发出如此悲愿。
“嘛，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会告诉你一切的。”洛青琉微笑着回答。
“果然……从一开始我就被你算计了。”苏亦安认命似的摇了摇头。
“那么现在开始，follow me，前面十字路口左转……”
两人再没有进行多余的对话，苏亦安默默听从少女的指示，从繁华的商业街中心，逐渐走进一条阴暗潮湿的破烂小巷。
任何城市，都会有这样的死角，说这类地方是城市最肮脏的一面也不算为过。接触不良的旧式路灯闪烁着苍白的光，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散发着臭水沟的气味，长满藓类的青石堆砌起来的低矮平房，窄小的窗户里透出黄晕的灯光。
“所以说我才不愿意赤脚在这里走路啊，真想不明白，在【隙界】大名鼎鼎的机构，【辉夜的轮眼】，竟然选择在【现界】如此肮脏的地方建立分部。”洛青琉露出略微苦恼的表情。
“你这样批评自己的所属机关真的没事么？”苏亦安小心翼翼地绕过脚底积水的坑洼，一只肥硕的老鼠在黑暗中吱吱叫了几声，复又钻进某处墙角的缝隙里。
“嘛，毕竟原来的我，可不是直属于这个机构的。”
“如果接下来你想说故事，我很乐意洗耳恭听。”
“苏亦安，你知道么，我啊，本该是已经死去的人，却莫名其妙地被选择成为【时溯】，拥有比之常人漫长百倍的生命线。”
洛青琉露出一丝落寞的微笑，她继续说。
“可是，我并不喜欢这样啊，要是当初和妹妹一起死去就好了，谁愿意……要这么漫长的生命，明明就是惩罚，还偏要说得像是某种恩赐般好听。”
苏亦安脚步一顿。
“【隙界】远比【现界】残酷得多，维持【隙界】的七大时钟塔，要经常和【星界】的入侵者战斗。我本来是直属【赤之时塔】第二军团【影之烈歌】的副团长，战场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每一次战斗我都冲在最前线——不要误会这一点，我可不是战争狂人，而是想一心求死。”
“然而，仿佛是【命轮】故意给我开的玩笑一样，求死的我得不到解脱，不想死的他们却都死去了。经历无数次的厮杀，有好几次我都绝望地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起身边奋不顾身，浴血奋战的战友，我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卑鄙拙劣。最终的结果往往是，看着战友在身边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
“很多时候我都会在想，要是当时的自己再强大一点就好了，或许战友就不会死去了。因为怀有愧疚啊，感觉自己能活下来是他们努力的结果。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变得更加强大，这样才能够回应那些死去战友的意志，才能保护身边仍然活着的战友。”
洛青琉将头深深埋进了苏亦安的背后，隔着单薄的衬衫，苏亦安能感觉到洛青琉呼吸的温热，以及某种液体浸透传递过来的微凉。
“再后来，那该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经历的战役，团长牺牲了，是我亲手杀死她的。她不慎被【七罪】的【第二宗罪】，【暴食的格鲁特尼兹】下了【咒刻】，开始不分敌我地攻击着周围，然后将一切能够吃掉的东西都吃掉。我还记得她一边露出狰狞的表情，撕咬着战友的尸体，一边流着悲伤的眼泪，她的眼神在祈求我，希望我能够杀死她……”
“你亲手杀了她么？”
“是的，与其让别人承担这份罪孽，倒不如我亲手杀了她，毕竟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啊。能够死在我的手里，她应该不会感到遗憾吧，她死的时候还在微笑呢，她还对我们说对不起啊……”
“正因为这件事情，我被革除副团长的职位，调遣到了后方，成为维持【现界】和【隙界】治安的机构，【辉夜的轮眼】中的一员。”
“你还真是内心足够强大而又温柔的……怪物呢。”苏亦安苦笑道。
“嘻嘻，是么，多谢夸奖。”少女将下巴压在苏亦安左肩，明媚的表情里看不出一丝忧伤。“径直往前走吧，我知道你的手肯定已经酸麻了。”
“要是真关心我的话，还是请你下来步行可好？”苏亦安嘴角不免抽搐了一下。
“那可不行，惩罚必须进行到底……”
“吓我一跳，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苏亦安听从洛青琉的指示，转个弯差几步就撞上了一堵墙，吓得他惊出一身冷汗，又心疼刚买没几天的鞋子方才不小心踩到了一坨软黏的不明物——肯定不是什么狗屎运。
“笨蛋，再凑近点，我够不着。”洛青琉催促着苏亦安。
“画个圈圈诅咒你，刘莹莹我爱你，背上书包逆流成河，德玛西亚万岁，床前明月光，一粒西瓜霜……”
苏亦安只好再往前走两步，鼻尖都快碰到墙壁了，他一脸郁闷和不爽地碎碎念那墙壁上写满的字体——话说现在小学生都这么厉害了？
“安静点，苏亦安，看清楚了。”
洛青琉轻轻拍了一下苏亦安的脑袋。
step two
“为何要封闭自己？”
“我后悔的是过去，迷惘的是现在，害怕的是将来。这样的我，当真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你自认你的内心已经苍老如斯么？”
“大概吧。”
“连原本生命线的四分之一都没有经历完的你，根本没资格说这话。”
“我本身已经无药可救。”
“真是个笨蛋啊，明明什么追求都没有，什么愿望都没有，如今连你自己都要失去了，你不觉得很悲哀么？”
“是的。习惯如此。”
“那你去死好了。”
“可我害怕死亡。”
“那就给我认真地活着，好歹……哪怕你代替我活着也好，连同我的骄傲，我的遗憾一起……”
【芥瞳】。
生存在遥远【星界】，虫洞深处的一种奇怪生物。它们多数是类似人类眼球大小的模样，然而内部储存的空间却十分广阔。一般而言，【芥瞳】们大都不会在外界露面，只有当虫洞内吞噬的物质达到饱和时，它们才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将自身化作“门”的形态，对部分物质进行分解过滤，然后吐出来。在这段时间内，达到饱和的虫洞周围会出现一片美丽的海洋，或莹白或铜绿或樱红的颜色交相辉映，被分解过滤后的物质以光速为单位向四周扩散，看起来就好像是退潮的潮水般远离，【星界】的奇观【星潮】就是这样形成的。
洛青琉张开纤细的五指，左手按在那面墙壁上。她闭上双眼，开始吟诵那些古老失传的语言。
苏亦安好奇地睁大双眼，盯着眼前看似平淡无奇的墙壁，生怕自己错过了某些细节。耳畔传来听不懂的语言，仿佛是在奏一曲苍凉的繁歌。
眼前恍惚间，逐渐出现了幻觉，墙壁开始发出莹白的辉光，夜色里可以看清一块一块堆砌起来的斑驳青砖，有些地方还留有苔藓的痕迹。
苏亦安眨了眨眼，确认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然而，接下来的一幕令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那一幕实在太美了，美到惊心动魄，忘记了呼吸。
斑驳的青砖表面开始脱落，隐藏在泥灰下的，居然是泛着翡翠碧光的青铜构件。它们虽然造型不一，或圆或方，或长或短，但是表面雕琢的纹路出奇的精致洗练，真不知是出自何人的鬼斧神工。
那些青铜构件漂浮在苏亦安眼前，每一道都是那么的完美无瑕，碧光明灭，映得苏亦安的瞳底一片玉色的琉璃。
“……青，巍，辰，山，何，时，梦，还； 醉，歌，笙，断，空，余，遗，叹……”
记忆里似乎出现了断层，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如潮水涌现，泛滥成海。那些画面，残酷而又温暖，血腥而又美丽——明明不是属于他苏亦安的记忆，却拥有感同身受的疼痛。
青铜构件上的纹路，每一横每一竖每一撇每一捺，原来都是他不曾认识的文字笔画。可如今它们仿佛都活过来了，它们就在眼前跳跃着，欢呼着，它们认识苏亦安，所以重新告诉他关于自己的含义。
“……你是忘了我们呢，忘了我们呢……我们不会怪你的……不会怪你的……因为你曾经是我们的救赎啊……救赎……救赎……”它们细小的的声音汇聚成洪流，充斥着苏亦安的耳膜。
“……隙，落，星，倦；时，尽，空，渊。”
洛青琉吟诵完最后一个音节，原本漂浮着的凌乱青铜构件，按照被念出来的顺序排列组合，此刻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扇透着古朴沉厚气息的青铜之门。
那些纹路完美地契合在一起之后，青铜之门上已经可以看见许多树花叶草，鸟兽虫鱼的轮廓，它们交错蔓延，栩栩如生，然而却都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生命。
“苏亦安，苏亦安……”
苏亦安依旧沉浸于记忆的断层里，无法自拔，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看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苏亦安！”
洛青琉用力捏了捏苏亦安的耳垂，并且大声喊道。
苏亦安顿时打了个激灵，逐渐从方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怎么，呆子，你看痴了，连叫你那么多遍都没听见？”洛青琉一脸戏谑的表情说道。
“没……没什么，确实很好看啊。”
苏亦安直视着眼前的青铜之门，生怕洛青琉从侧面看见自己此刻敷衍的神情。
“那我们进去吧。这扇【死芥之门】的背后，就是我目前所隶属的机构，【辉夜的轮眼】。”
洛青琉轻巧地从苏亦安背上跳了下来，可是落地时她的表情明显扭曲了一下，却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苏亦安，把右手给我。”
洛青琉握住了苏亦安的右手，感受到刺骨的冰凉。
而苏亦安浑然不觉，被握住的那只右手，掌心处温暖如春。
“【眷印】确认。第七时钟塔。No.0702。ID洛青琉。进入DATE BASE 认证。……认证成功。”
“欢迎来到【辉夜的轮眼】。”
【死芥之门】自中间裂开，露出里面一条漆黑的甬道，不知道延伸至何处。
两人进入了【死芥之门】，那扇门在背后开始缓缓闭合。眼前是长长的曲折甬道，幸亏路过第一个转角之后，甬道两侧有用来照明的灯光。
光是苍白的，毫无生气的光。仿佛因为被拘禁在狭小的灯罩里有所不满，懈怠而又慵懒。
的确，发光的光源来自于某种奇妙的生物，它们在【星界】被称作【朝暝】，寿命仅仅只有短暂的一个夜晚，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便会死去。
关于【朝暝】的来历，苏亦安目前当然不知道，要等到他被【隙界】传召，进入第一时钟塔的图书馆【斯佩瑟泰穆】以后，他才会了解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