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花树
step one
“曾经的我觉得，若是平凡度过一生，也是不可多得的幸福。”
“你还真是容易知足呢。”
“是啊，所以我从来都不愿去追求，去争逐。说到底，我只是太过散漫而已。”
“要我说的话，你只适合安静地等死。”
“没错。”
“你承认了？”
“我从来都不否认这一点。”
“嘻嘻……曾经的那个你，如今居然会成长为这般模样，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呢。”
“谁都会被逼迫作出改变，即使不是那么的心甘情愿。”
“汝还真是奇怪的【新眷】呢，或许余在哪里见过汝也说不定……”少女露出思索的神色。
“辉夜大人……”
洛青琉依旧保持跪伏的姿势，小声地开口提醒道。
“算了……余活得太久，有些事情暂时记不起来。”
名为辉夜的少女扶了扶额角。她再看看跪伏于地的两人，叹了口气，“汝二位不必如此拘礼，起来吧。”
“是的，辉夜大人。”
洛青琉起身，恭顺地站在一旁。
反观苏亦安，他略显犹豫，最终还是起身，却再也没敢直视辉夜一眼，左手舒展复又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樱护，拜托汝了。”辉夜温柔地抚摸着花树，眼神里带着朋友般的信赖和依恋。
那棵花树似乎听懂了，于是更多的花瓣飘落下来，像是回应着少女的请求。
少女摆出双手祈祷的姿势，以她为中心，所有散落的花瓣开始飞舞，它们四散开来，如同飘逸的精灵，直至铺满整个平台。
“以汝等魂血为奉纳，辉所至处，夜无藏形。”
被束缚在十二立柱的龙类齐齐发出痛苦的厉吼，那些黑色的荆棘锁链表面开始泛红，然后逐渐勒紧，一时间鳞开肉绽，白色的血液沿着立柱汩汩流下。
“以汝等罪骨为奉纳，星仪之轨迹，【现界】位定之。”
苏亦安早早捂住了耳朵，他索性也闭上了双眼，不忍看眼前如同地狱的修罗场。
龙类的再生能力是很强悍的，即便龙骨遭到重创，只要灵魂不灭，就可以在短期内重新长好。然而，那种愈合过程中所经历的疼痛，对于龙类来说，无异于噩梦。
赤色的荆棘锁链无情地破坏他们的每一寸灵魂之体，坚韧如钢的龙骨发出脆弱的呻吟，断裂破碎了一地。
“以余辉夜之真名，方鉴以明，方辨以暗，轮眼现，定仪转。”
满地落英瞬间化作氤氲的绯色雾气，露出了下方被掩盖的平台，那些复杂而又诡异的纹路里，已经盈满了龙类白色的血液。
辉夜轻轻拍了两次手掌，碎裂的龙骨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生生碾碎成粉末。从头至尾，她丝毫没有在意十二立柱上痛苦挣扎的龙类。
“樱护，要开始了哦。”
辉夜伸出左手，纤细素白的指尖虚刻着古奥的文字，那些文字甫一出现，便即刻消失。它们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语言，不被承认，所以会被【现界】的规则直接抹去。
整座平台开始散发出莹白的辉光，束缚在十二立柱上的龙魂，此刻已经奄奄一息，然而身为龙类的那份骄傲，那份荣耀的火焰，依旧在他们的眼眸深处燃烧。
那棵原本已经停止生长的花树，仿佛被重新注入了活力，居然又开始继续生长。繁茂的枝冠最终触及白色的平顶，却依然继续向平顶四周延伸，而花树的根部——
约莫七人合抱粗细的花树，其根系的发达自不多说。平台的那些纹路里积蓄的龙血以可见的速度减少，十二立柱旁的龙骨粉末早已消失不见。
当最后一枚文字也虚刻完毕，辉夜的双瞳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她的左眼似一轮漆黑的月牙，右眼则似一轮金色的太阳，那样深邃而又遥远的目光里，埋葬了漫长时光里的所有记忆。
温暖，疼痛，无论怎样都是那么的绵长，长到哪天你以为自己都忘掉了。可是结果呢，越是想念越是孤单，越是孤单越是想念。
辉夜缓缓弯腰，左手扶膝，右手朝花树的根部虚按了下去。那对蕴含日月的双瞳，忽然流露出莫名的哀伤，连少女都没有留意到，她的右眼角，一颗泪水悄然滑落——
“啪——”
声音很轻，很静，可少女分明听见了。她的表情瞬间有那么一丝错愕，一丝愣然，明明已经……那么久了啊，可自己还是割舍不下么？
她其实是记得的——眼前这少年，和当年的他，实在太相像了啊。回忆无端被勾起，连已经接近神明的她，似乎都逃不过这种惩罚呢。
苏亦安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平台仿佛支撑不住这棵庞大的花树，开始崩溃瓦解，自中间凹陷下去，大量的石料翻滚着坠入了下方的黑暗里。
正当他要担心洛青琉和辉夜的安危时，那棵花树通灵般的伸出一条粗壮的枝干，承接住了两名少女。
花树仍然在任性地疯长，没有了平台的阻碍，它的根部得以继续向地下延伸，枝干又粗壮了不少。
辉夜牵住了洛青琉的左手，朝苏亦安这边轻盈一跃，恰好踏在崩坏的平台边缘。
“【新眷】，余名辉夜，可否告知汝之名姓？”辉夜冲苏亦安微微一笑，后者则慌乱地逃避着她的目光。
“苏亦安。”
苏亦安回答，同时后退了几步，却差点一个趔趄踏空，再看看身后，长长的石阶几乎看不到尽头。若是从这里摔了下去，定是极其悲惨的结果。
“汝，是在害怕余么？”辉夜露出落寞的表情。
“诶？”
苏亦安知道肯定是方才自己的举动引起对方的误解了，他慌忙摇头想要解释。
“不……我，我……”
然而，他却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
“苏亦安，要知道身为变态的你，节操早就等同路人了。”洛青琉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怎么，喜欢我家辉夜大人就直说嘛。”
“才没有呢……”苏亦安梗着脖子，却无法说出更有气势的反驳语句。
“哟呵？一点都不诚实。”
洛青琉撇撇嘴。
“你……”
苏亦安为之语塞。
——话说，我怎么就没节操了呢？我节操还多着呢，比这颗樱花树枝头绽放的樱花还要多还要美丽。
不知道为何，面对辉夜，他竟然会如此狼狈，再加上洛青琉毫不留情的批判吐槽，更令他感觉无地自容。
“你们关系还真是好呢。”
辉夜在旁掩嘴偷笑。
“才没有呢！”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居然出奇的有默契。
step two
讨厌许下漫长的承诺。
遥遥无期只会令人厌倦，然后心生绝望。
最终选择毅然决然地离开。
平台崩坏了大半，中间漏出了巨大的空洞，而那棵花树仍在生长，周围的十二立柱倒保存完好。
“这棵树让它就这么疯长下去真的没事么？”苏亦安略显疑惑和担忧。
“放心好了，要知道这片空间，可是由辉夜大人亲手封印的。”洛青琉眨了一下左眼。
“什么？”
“你难道没看见那些龙类么，他们生前可是罪恶多端，后来被辉夜大人打败，封印在【复恒阵】【星仪】内。龙类是天生的渊术师，成年的龙类掌握的【术式】，相当于第一时钟塔图书馆【斯佩瑟泰穆】整整一层书架的藏量。”
“才一层书架……也不算多吧。”苏亦安不以为然。
“不是哦，苏亦安。”洛青琉很严肃地盯着苏亦安。“名为【斯佩瑟泰穆】的图书馆，一层书架的藏量就抵得上你们【现界】如今最大的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的所有藏量。”
“……没那么夸张吧？”苏亦安扯了扯嘴角。
“哼，等你去了【隙界】自然就知道，我洛青琉所言非虚。”
深圳宝安机场。
候机大厅穹顶之上。
无人知晓眼前的男子是如何带着一名女孩来到这里的，机场内的摄像头和保安在他看来似乎形同虚设。
只是，现在的他站在此处，仅此而已。
男子原本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同一个方向，头顶飞过一架南航B737客机，引擎咆哮的轰鸣声逐渐远去。
许是长时间站着的确无聊，男子自怀里掏出烟盒，嘴角叼起一根卷烟，打火机发出轻微的咔擦声，却怎么也点不着。
他苦笑一声，摇了摇打火机，然后扔了出去，也不管这么高的地方扔下去会不会砸到别人。
忽然，男子侧过头，仿佛那个方向有令他感兴趣的存在。
“难怪……原来是这样啊……”
男子自言自语，锐利的眸子里，令人胆寒的杀气一闪即逝。
他略微弯下腰，露出邪魅的微笑，对着怀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的耳畔低语。
“阿离，给哥哥借个火。”
伴随着地底深处传来沉闷的声响，那棵花树也终于停止了生长，大概是根部已经抵达到极限了吧。
“【新眷】，接下来请务必要仔细看哦。”辉夜嫣然一笑，某人的心跳立刻就漏了半拍。
娇小美丽的少女，朝前方崩坏的巨大空洞走去，不过几步便走到了边缘。
在苏亦安震惊的目光里，辉夜向前踏出一步——
那是多么神奇的一幕，身着十二单的少女，在半空中行走，仿佛【现界】的一切物理规则和定律都不适用在她的身上。
少女每踏出一步，脚下便会泛起阵阵涟漪，圈圈波纹荡漾开来，就是一片粉色的落英。
辉夜走到那棵花树面前，露出温柔的目光，她闭上眼，轻轻抚摸着花树的树干。
“【星仪】”
十二立柱开始向上伸长，直到接触那被花树枝冠完全覆盖的平顶。然后，苏亦安的视野被温暖柔和的白色辉光包围，隐隐间他看见那道拥抱着花树的身影，像是被囚禁在笼中的鸟儿。
孤独，但从来不会绝望。
待漫天辉光散尽，展现在眼前的是类似沙漏般的存在，十二道表绘云纹浮雕的白色石柱连接着“沙漏”两端。“沙漏”中容纳的不是细沙，而是颜色各异的点点星芒，以及氤氲的雾状稀薄云气，神秘而又美丽。
那“沙漏”中间细柱内是两颗诡异的墨珠，材质似石非石，似玉非玉，透着陈旧而又沧桑的气息。
“这是……什么？”
苏亦安抬头仰望着眼前这般巨大的存在，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来形容。它静静躺在虚空，缓缓地绕着中心那颗墨珠旋转，其中的星芒和云气也随之变幻着颜色和形状。
“【星仪】。余之真身。”
那两颗诡异的墨珠仿佛黑暗中睁开的眼，它们拥有白色的瞳仁，其中一颗瞳孔似漆黑的月牙，另一颗瞳孔则似金色的太阳。
“你是……辉夜？”
“余是辉夜，亦是【星仪】。”
那声音确乎是辉夜无疑，苏亦安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我才不在乎你本身是怎样无法理解的存在，今天能够认识你，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呢。”苏亦安终于微笑地说出了心底的想法。
“……”
辉夜明显一愣，旋转的【星仪】似乎也慢了半拍，许久才听见她的回答。
“谢谢，苏亦安。曾经也有人这样告诉过余，汝是第二个——记住，是人类哦。能够认识汝，余也很高兴呢。”
淡淡的幽香传来，一片绯色的花瓣悄然零落，苏亦安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注视着那片花瓣安静地躺在掌心。
“樱护……那孩子他承认汝了呢。”
可以想象此刻，辉夜一定很温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诶？”
苏亦安惊奇地看着掌心的花瓣逐渐融化，留下了类似伤痕的浅浅印记。
他抬起头，但见一树繁花，遍尽枝头，纵世间最美的织锦也难绣此良辰好景一二，仿佛造化穷尽心力，只为眷恋这短短一瞬，花开不败。
淡淡氤氲的花香将苏亦安包围，花树旁笑意盈盈的少女，美艳不可方物。
苏亦安看得痴了，已分不清眼前是虚幻还是现实。花瓣无风自落，每一片都倒映着不同的时空，那些尘封的记忆，那些过往的人事，不管怎样，都是曾经被给予过的，最好的礼物。
谁的一生都无法复制，这本身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奇迹。
“这是【轮眼】的内部哦，你所看见的，是这数万年来，【现界】和【隙界】的轮回。”少女的掌心承住了一片花瓣，然后又松手任它飘落。
“花开花落，四季荣枯。”
“语轮箴命，死寂生欢。”
满地落英归于寂静，悄然无声，再细看时，只不过是普通的花瓣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