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辉夜
step one
“呐，阿亦。当初要是你我没有遇见，是不是就不会有以后那么多故事了呢？”
“谁知道呢。正如无数的时间和空间交汇的点，延伸的任何方向都会是一生。”
“嘻嘻……我们真是幸运的孩子呢，在最好的时候相遇了。”
“可我们也是最不幸的孩子啊，在最孤独的时候……死去了。”
不过几十米长的走廊，很快就到了尽头，眼前是上了锁的隔扇门，陈旧的窗格斑驳离落，门板因年久失修而泛白。
一挂龙形锁扣在门扉上，实铜打造的锁在岁月的洗涤下磨得光滑锃亮。
洛青琉取出钥匙，轻轻叩了叩锁环，那把钥匙的形状随即发生了变化，匙身长了不少，匙端向上凸出一小截。
透过窗格，苏亦安只能看见里面一片漆黑，朦胧的雾气弥漫，根本无法辨清虚实。
“苏亦安，闭上眼睛。”
“诶？”
“不想变成睁眼瞎的话，就照我所说的做。”洛青琉冷冷地回过头瞥了一眼。
苏亦安立刻照做闭上了眼睛。
“咔——”
洛青琉将钥匙插进了锁孔，朝逆时针转了转，机栝发出了轻微的启作声，龙形锁锁扣打开了。
那一瞬，虽隔着眼皮，但苏亦安只觉周围陷入了一片光的**，扑面而来的古老气息，恍若穿梭世纪，又回到原点的那种时空错乱之感，令人几欲窒息。
“进去吧。”
直到传来洛青琉平淡的声音，苏亦安才睁开双眼，漆黑的雾气已经消散，堆砌整齐的方石阶一级一级向上延伸，两旁是半人多高的长明灯。
洛青琉踏上了石阶，苏亦安几次欲言又止，看见那写满拒绝的背影，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只好保持沉默，低头跟在洛青琉身后。
洛青琉依旧赤着脚，看似十六七岁的少女天真倔强得像个孩子，从白皙的足踝至长裙遮掩的膝盖， 长明灯的逆光里柔美如画。
只是——
苏亦安终于注意到，洛青琉的左腿每踏一级石阶，都会轻微地颤抖。之前没怎么留意，大概是因为和她并行的缘故吧。
“洛青琉。”
苏亦安唤了一声。
前面的人儿似乎并没有听见，依旧拾级而上。
“洛青琉。”
苏亦安略微提高了音量。
洛青琉脚步顿了顿，犹豫些许，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怎么了？”
可以听得出她故作平静的声音，以及假装的淡定随意。她抬起右手，抚了抚自己的发梢。
“可否坐下来让我看一看？”
“……诶？”
苏亦安当即就想抽自己一耳光。
“我的意思是，你坐下来，让我看看你的左脚。”
“笨、笨蛋，难道你不仅是个变态，而且还是个恋足癖？像你这种集多种恶劣属性于一身的人类，果、果然还是离我越远越好。”洛青琉蓦地红了脸，开始有点语无伦次。
“……”
苏亦安不语，径自走至洛青琉面前。他很认真地盯着她看，后者则慌乱地回避着前者的目光。
“就这一次，以后不管你有多讨厌我。”
“真是——被你打败了。”
两人僵持片刻，洛青琉最终选择了妥协。她坐在石阶上，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左脚。
“果然，是和【时喰】战斗的时候扭伤的，还是——从我背上跳下来的时候扭伤了呢？”
“嘛，这根本就不重要。”
“是我的错，没及早发现。”
“嘻嘻……我才不需要你这种过分懦弱的温柔呢。”
“嗯。你足够孤独，却也足够强大。”
“知道就好。”
“我背你。”
毫无起承转合的对话，毫无上下联系的对话。谁都不想暧昧不清，谁都不想彼此了解。
石阶很长，走到顶端大概花了数十分钟，尤其是身后还要背着不甚安分的伤者，速度自然慢了不少。
“好啦，放我下来。”
石阶的尽头处，苏亦安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洛青琉放下来。眼前是占地极广的圆形平台，使用不知是何材质的石料堆砌而成。
白色的平顶中央，一颗玉色的夜明珠散发着温润的辉光，照亮了这片空间。
平台上随处可见凹陷的纹路，或曲或直，或粗或细，看上去显得杂乱无章。
“苏亦安，你最好就先站在这石阶边缘。展现在你眼前的是最为复杂精细的【复恒阵】之一——【星仪】，从【启阵】的【真言】到【结势】，稍有不慎，【传送位】可能就会相差好几个【时空矩】。”
“【传送位】？”
“没错。我已经在你所工作的厂房顶楼放置了【定位仪】，只要发动【辉夜的轮眼】，便能够将你直接传送到指定的位置。”
“……”
“算了，现在跟你解释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有空我再告诉你。”
洛青琉走至平台的中心，也不知她是从何处取出了那把龙形锁，然后将其扣进了中心的凹槽。
伴随着震颤感和轰鸣声，平台周围升起了十二道立柱。每一道立柱的表面均刻着精致的云纹浮雕，栩栩如生。
此时，深圳宝安机场。
蜂窝状的机场候机大厅内，那么多互不相识的人类聚集在一起，然后分开。若是从高处往下看，涌动的人潮像是一群辛劳奔波的蜜蜂。
从高处往下看——
没错，这个角度确实算是俯瞰，然而站在大厅穹顶外的男人，视线着落点不在于此，而是面朝大海的方向。
沿海高速公路上，往来的车流汇成了断断续续的光斑，它们飞速地移动着，在男人的视野里，接近而后远离，如同各色的萤火虫。
夜风吹得男子的风衣猎猎作响，风衣鼓胀起来，若是不仔细观察，丝毫看不出里面还裹着一名瘦弱的女孩。
“哥哥，这里好冷。”
女孩儿使劲吸了吸鼻涕。
“阿离听话，再忍耐一会儿。”
男子戴着几乎遮住了大半脸庞的墨镜，棱角分明的侧脸比之雕刻家的杰作毫不逊色。
“哥哥，阿离会很乖的。阿离很听话，哥哥就不会像当初姐姐那样，抛弃阿离吧。”
女孩儿冷的瑟瑟发抖，用力抱紧了男子，稚嫩的嗓音被风撕扯的支离破碎，也不知男子听进去了多少。
“绝对不会的，哥哥一直很爱阿离。”
说完这句话的男子，唇边露出了一抹诡异而又残酷的微笑。
step two
喜欢还是讨厌。
忠诚还是背叛。
快乐还是悲伤。
……
这世界你总能找到那么多相互对立的存在，有人接纳，有人逃避。
无论如何，完美抑或残缺，不都是同一个你么？
洛青琉一脸虔诚，跪在平台中央。她取出那把古色古香的钥匙，看似不甚尖锐的钥匙，轻易便划开了她左手食指的肌肤，不过寸许长的伤口，血线淅沥，滴在了那方龙形锁上。
龙形锁仿若活过来了，逐渐吸收洛青琉的血液，同时发出阵阵激越的龙吟。
“……龙锁为鉴，吾血为媒。”
洛青琉喃喃低颂。
“灵台境一，立柱十二。”
“遵之契言，辉夜轮现。”
那一瞬，自十二立柱内传出痛苦的咆哮，浩大的声浪几乎震破苏亦安的耳膜。下意识地，苏亦安用力捂住了双耳，剧烈的耳鸣令他陷入了晕眩。
等苏亦安缓过神来，眼前已经陷入了一片猩红的海洋，隐隐可以看见许多形态各异的存在，它们腾跃着白色透明的躯体，翻起剧烈而又汹涌的红雾。
翻遍【现界】所有的古籍残卷，有关这种神秘而又强大的生物，仅仅留下只言片语的记载。然而，无论是东方志异，还是西方神话，这种超乎常理，只能停留在幻想之中的生物均被赋予了毫无违和感的背景说明。
而在【星界】，《渊纪-遗忘之海》却有着关于这种生物的详细记载。“……他们是曾经统治大半个【星界】的王者，高贵为冠，荣耀作冕。他们的足迹遍布大地的八荒，他们的翅膀遮蔽天空的六合，他们的咆哮震撼海洋的四极……”
从这份描述中，可以大致了解当初这种生物是多么的强横如斯，而今却不知因何没落式微，踪迹难寻。
他们的名字，永远没入了历史厚重的尘埃，却依然被以各种方式纪念着，那个曾经高贵曾经荣耀的名字——龙。
完美矫健的身躯，细密排列的鳞片，强壮有力的双翼，尖锐锋利的巨爪，狰狞可怖的牙齿，以及桀骜不驯的眼神，无不令人敬畏臣服。
可是，苏亦安看见眼前的龙类，他们被束缚在这片猩红的雾海之中，愤怒而又不甘地咆哮挣扎。若苏亦安了解到更多关于龙类的知识，便会知道，眼前的龙类都是灵魂的形态。
每当他们 接近平台边缘时，身后便会出现立柱的虚影，与那虚影相联系的荆棘锁链已经深深刺入他们体内，然后无情地将他们拽回来。
这一幕惨烈至极，龙类却没有放弃，仍然试图挣脱桎梏，他们的眸子里燃烧着白色透明的火焰，哪怕灵魂之体已经千疮百孔，疲惫不堪。
他们高傲所以不屈，向往自由所以不顾一切。曾经的王者，即使历经沧桑岁月，身体磨灭，灵魂的意志却早已不朽。
一条成年的龙类忽然发出凄厉的怒吼，苏亦安虽捂住耳朵，却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咆哮。
他朝苏亦安这里俯冲过来，身后黑色的荆棘锁链崩得笔直，白色的血液自伤口汩汩流出，这条龙类死死咬紧牙关，再次用力拉扯着身后的立柱，伤口的创面立刻扩大了数倍不止。
苏亦安终于能近距离地观察这种只存在于幻想的强大生物。虽然一身的纯白，那庞大而不失灵巧的身体，细密的龙鳞纹理，高傲威严的龙首，以及那对充满愤怒的龙眸，无不令人惊叹折服。
那龙类盯着苏亦安看了数秒，眸子里的火焰逐渐熄灭，露出了一抹悲伤的颜色。然后，无情的荆棘锁链将他狠狠地拖拽回去。
眼前的猩红雾海忽然消散，苏亦安终于能够清楚地看见，眼前十二条形态各异的龙类。他们此刻都没有了气力，乖乖地被荆棘锁链牢牢束缚在立柱上。平台中心，洛青琉俯身跪拜于地，不知道是怎样的存在，令她如此敬畏遵崇。
“持柱之灵，万年朝夕，汝等竟毫无悔意？”空灵澄澈的少女声音传来，却拥有与之毫不相称的历史沧桑。
回应这声音的是咆哮的龙吟，上古早已失传的龙语，能听懂的存在寥寥无几。
“也罢，既执迷不悟，余辉夜当继续封印汝等龙魂，令汝等承受永恒之刑。”
平台中心，洛青琉跪拜的方向，一颗漂浮在半空的种子，缓缓坠落。那种子甫一接触龙形锁，便开始生长，嫩绿的芽儿不到数秒已经长成一棵高大粗壮的花树。粉色的花骨朵儿无风自落，铺满一地，幽香扑鼻而来，令人陶醉流连。
一道美丽的虚影浮现在漫天纷扬的花雨中，她身着十二单的和服，脚踩木屐，长袴及踝，振袖及地，腰侧坠着一支做工精美的折扇。从纯白的贴身丝绸肌着，绫制的素色单衣，到由深红渐变淡绯的五衣，纹饰繁复的打衣，再到绣着樱花的绢织表衣，以及墨色云纹织锦的短褂唐衣，无不严谨而又讲究。
苏亦安看得痴了，十二岁那年的梦，竟然真实地在眼前复刻。同样的花树，同样的背影，即使那以后他无数次拼命想要记起，转身一瞬倾国倾城的容颜，却似水月镜花，飘散如烟。
那虚影在苏亦安激动而又期待的目光里转身，点缀几许璎珞的及腰白发如雪漫尽时光，疼得苏亦安几乎流泪。他终于再次遇见了，即使平凡如他，敏感如他，怯懦如他，也会有最难以启齿，亦最难以割舍的情愫。
她是看上去就令人疼惜的少女，眉若寒烟，眸如玉墨，唇似绯樱。纵使世间最好的妙笔丹青，都无法画出其神仪半分。即使身着十二单的和服，却仍显得娇小玲珑，仿佛过分精致而又美丽的瓷娃娃。
“是【新眷】么，汝明明心中欢喜，却为何又……如此悲伤？”
觉察到苏亦安复杂的目光，少女露出一丝微笑，一分疑惑，一点担忧。
“有生之年，能够遇见，心愿足矣。”
苏亦安解然一笑，跪了下来，五体伏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