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和光
step one
我陪你跋涉过无尽漫长的时光，却没有找到你想要抵达的远方。
LIGHT&DARKNESS酒吧。
其实客人更乐意称呼其为LD酒吧，它是座单层明显带有西欧风格的建筑，外加一层阁楼。门厅前撑起两根一人合抱的纯白大理石柱，约莫两米多高的茶色的旋转门。令人特别在意的是，这间酒吧并没有招牌，只是一左一右的大理石柱上各自雕刻了两只鸟形的图案，它们的造型像极了大写的英文字母L和D。
LD酒吧位于一处海边高地，靠海的一面便是悬崖。放眼看去，生长于沿海洼地的红树林像是翠碧的海洋，和远处的蓝色海洋交相辉映。酒吧周边多数都是商业店铺，当然也有富人的别墅豪宅，柏油铺就的马路盘旋蜿蜒至山脚。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靠在酒吧门口，这时候正是上午，酒吧生意很淡。透过没有米黄色窗帘遮掩的落地窗，可以看见些许客人的背影。
洛青琉将桑塔纳熄火，却并没有拔出车钥匙，她示意苏亦安下车。
“苏亦安，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
她转身走向酒吧，径直推开旋转门，不顾大厅里那些客人们略微惊讶的目光，走到吧台前正专心擦拭酒杯的侍应生面前，晃了晃车钥匙。
“伊佐君，多谢了。”
洛青琉低声用日语交谈。
“恩。那名【新眷】过来了么？”
他抬起头，露出一丝好看的微笑。
“是的，他就在门外。”
“了解。琉酱，你先进去换身衣服，客人还正朝这边看着呢。对了，接下来就由我带【新眷】去‘那个地方’吧。”少年低声说道。
“那麻烦你了，伊佐君。”
名为伊佐和光的少年，来自日本冲绳的某处小岛。虽然已经快满十九岁了，但却拥有一张干净无暇的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狭缝，嘴角还会显露出酒窝。他的身材很匀称，再配合那身黑白的侍应生服饰，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帅气明朗。
伊佐和光微笑点头，摘下围裙，然后离开吧台，朝酒吧外黑色的桑塔纳旁那道等待的身影走去。
苏亦安略显紧张和拘束地等待着，他一直努力平复内心的不安，却发现只是徒劳。
这时候旋转门再次转动，他看见酒吧内走出来一名身着侍应生服饰的少年。
那少年细碎的苍色头发在阳光照射下是如此的耀眼，配合那张堪称精致到妖孽的娃娃脸，以及脸上自然保持的微笑，恍惚间苏亦安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你好，我叫伊佐和光。初次见面，苏亦安先深，很高心认识你。”
少年用不太流利的中文介绍自己，显然知道自己说的不够好，他笑得有点腼腆，却十分好看。
“你，你也好。我、我是苏亦安，很高兴认识你，伊、伊佐……”
苏亦安又犯了口吃的毛病，他暗自中指用力刺紧了掌心。
“【新眷】，你这样紧张，连我都感到不自在了呢。”伊佐和光用右手摸了摸后脑勺，依旧保持着微笑。
“抱歉。”苏亦安略低着头，心底涌起莫名的自卑——那样璀璨如光的微笑，是自己从未拥有过的。
“诶，硬要说抱歉的话，那也该是我啊，或许是我让你产生了不必要的紧张……”
“抱歉。”苏亦安再次道歉，“这并不是你的错，只是我以前的心理障碍所留下来的后遗症。”
苏亦安在心底暗自叹息——果然，自闭症的后遗症并没有完全克服呢，偶尔他还是会出现奇怪的卡壳。
“原来是这样啊。”
伊佐和光似乎并没有过多在意，他打开了后座车门，请苏亦安上车，后者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接下来请上车，我带你去‘那个地方’。对了，以后我们就是【眷属】了，请多多关照哦。”
“诶……是的，请多多关照。”
短短不到两分钟的车程，也就在柏油路前面刚转个弯的路口处，车子便再次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幢四层楼的欧式风格白色别墅，红色砖石和木质篱笆搭砌的围墙上爬满了碧绿的常春藤。
伊佐和光带着苏亦安，走近锈迹斑斑的大门前。他伸出左手，白皙好看的手掌甫一触及左边的圆柱，便有淡淡的幽绿光华浮现，像是丝带般缠住了伊佐和光的左手。
“这是确认身份的‘术阵’，等左耶姐回来，她会给你申请出入权限的。”
周围的景色仿佛慢镜头被无限拉长，空间扭曲的眩晕感冲击着苏亦安身为人类的脆弱神经。
“苏君，快闭上眼睛！”
伊佐和光这才意识到，此刻的苏亦安依然还是人类。
苏亦安闭上了双眼。
待耳畔传来伊佐和光提醒可以睁开眼睛的声音后，苏亦安这才开始正式观察眼前被和光称之为“那个地方”的存在。
展现在眼前的不再是那栋欧式风格的建筑，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所占地宽广的学校，而他和伊佐和光，此刻正站在校园门口。
“对了【新眷】，以后我便叫你苏君吧。你可以和青琉一样，称我为伊佐君。”
伊佐和光微笑地看着苏亦安。他的笑容看不出任何虚假的成分，仿佛这成为与生俱来的本能。
长长的林荫道上。
苏亦安一路跟随着伊佐和光。
“伊佐君，请问你来自日本哪里呢？”
苏亦安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那满是樱花的神奇国度，令他极其向往。
“我的家乡在冲绳，某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岛上。”
伊佐和光答道。
“苏君一定很奇怪吧，为何我不待在日本的分部，反而不远千里来到深圳这里。”
“诶……确实奇怪。”
苏亦安承认。
“那是因为，我的【眷印】太过危险，虽然已经觉醒，但偶尔还是会出现失控……”顿了顿，伊佐和光回头注视着苏亦安，黑色的眸子里隐藏着些许悲伤。
“那名拥有Servant，烈怒的焱凰的少女，她的【眷印】能够抑制我的【眷印】，不让其发生暴走。”
“是这样啊……”
苏亦安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谁都是有过故事的人，谁都不会轻易去触碰彼此的伤口。
远处传来海浪拍击的声响，风静谧地拂过耳畔，在这近午的阳光下，两名少年踏着一地斑驳的树影，像是一幅无言的画。
“伊佐君，这样我们就算正式认识了。”
苏亦安忽然停下，一脸认真，一脸微笑，注视着伊佐和光。
日本少年怔了怔，然后会心一笑，他回头朝苏亦安伸出白皙的右手，后者则伸出左手握住他纤细的手掌。
step two
“我们要去哪里呢？”
“旅途并没有终点，所以答案往往都是下一个地方。”
“那现在离下一个地方有多远？”
“不知道。”
“……”
“有没有唯一确定的信息？”
“有。”
“是什么？”
“我们永远都不会迷路。”
偌大的校园内一片空荡。
虽然外界已是深秋，林荫道两旁法桐却依然苍绿，阳光投下斑驳的碎影。
“我带你去见这里的主人，他会给你安排住宿的地方。对了，我要提醒一句，他已经很老了，是位脾气有点怪异的老爷爷……”
伊佐和光微笑着向苏亦安解释。
“是谁在说我坏话呢？”路旁的一棵法桐下，突兀的出现了一道苍老枯瘦的身影。
“哪里啊，青游爷爷，我只是实话实说。”伊佐和光依旧保持着微笑。
苏亦安此时很惊讶，非常惊讶。
因为眼前的老人，他之前已经见过了。
杜青游。
杜青游朝着门锁孔虚指，伴随着轻微的声响，这扇门竟然直接打开了。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房间——是叫做苏亦安的孩子吧，把手伸过来，我将赋予你自由进出的权限。”
老人转身，露出平常长辈看向年轻后辈的那种慈爱目光。
“……嗯。”
苏亦安，然后才伸出右手——明明就是同一个人，他却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气质。如果说之前的杜青游仿佛从遥远的历史风尘里走出来的人物，那么眼前的老人就像是邻家爷爷那般平凡。
“孩子，我的存在或许让你感到困扰，实际上，自【主格】意志里诞生的【虚格】，各方面的【时弦】偏差值都倾向于【现界】，也就是说，我的存在更接近人类也说不定……”
说完很奇怪的话语，老人便消失在两人眼前。
“苏君，请最好无视那段话，毕竟是已经超出我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伊佐和光苦笑着挠挠头。
苏亦安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看着掌心里的古怪痕迹，那是类似印章般的方块图案。他移开视线，开始观察这以后便是属于自己的房间。
眼前是不过三坪大小的房间，但却十分干净，白瓷砖铺就的地板一尘不染，经白漆粉刷过的墙壁看上去很光滑。房间内除了空出的床板和一张靠在右侧墙壁角落的矮脚桌外，便只有挂在左侧墙壁上的那幅风景画了。
阳台很小，然而落地窗的构造满足了房间内最大限度的采光，窗帘又恰好拉开，于是那幅画在逆光里显得如此耀眼。
大致十二寸规模的实心木质画框，精心装裱的画上，绘着一片生长在河畔的樱花树，许是花落时节，粉色的樱花花瓣几乎覆满了河面，就像——
苏亦安忽然觉得眼目生疼，脑海里又浮现出许多陌生的场景。不甚熟悉的人，不甚熟悉的风物，不甚清晰的话语，都是他从来没有过记忆的印象。
他闭上了双眼，努力驱散脑海中的画面。
“苏君，你怎么了？”
身旁的伊佐和光似乎注意到苏亦安有点不对劲，便出声询问。
“没什么。这幅画……可真没美啊，我只是不自觉地就被它吸引住了。”
苏亦安试图转移话题。
“这是以前远在奈良的友人不远千里寄回小岛的，我一直很珍惜呢。”伊佐和光流露出追忆的神色。“每年樱花绽放的时节，她都会在当地找到最好的取景点，然后捕捉樱花最美的刹那……”
“只有这幅画是个例外，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其实身患重病，转院到了东京。这幅画正是她在东京所作，寄到我手里的时候，从同时邮递过来的信件里，我才得知她已经不在人世。”
从头到尾，伊佐和光一直很平静地讲述这幅画的来源。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悲伤，更多的是欢喜和恋慕，即使那人已不在人世。
苏亦安又多看了几眼，试图找到画家的落款，可惜并没有收获，或许是根本没有署名，或许是装裱时被画框遮住了吧。
能够作出这么美丽的画，画家一定也是极美的人呢。苏亦安不自觉地想到，然而下一刻却为自己这样幼稚到极点的想法感到羞耻。
“以后这里就是苏君的房间了，等苏君的行李搬过来以后，需要帮忙的话可以随时叫上我哦。”伊佐和光轻轻拍了拍苏亦安左肩。
“谢谢伊佐君。”
苏亦安点头道谢。
“对了，伊佐君不将这幅画取走么，毕竟是友人的遗物……”苏亦安话还没说到一半，便赶紧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生怕自己接下来又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诶，是苏君不喜欢么？”
“不是的，我很喜欢这幅画。只是……在我看来，这幅画应该值得好好珍惜的。”苏亦安先是很激动地否决，然后很小声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苏君不必在意哦，其实这里的每间房里都挂上了理奈的画呢。美丽的东西，分享了才有价值，这是理奈告诉过我的。所以我才不会自私到仅仅是因为纪念的理由，就让理奈的画作蒙尘。”伊佐和光走近那幅画，轻轻抚摸画框，流露出来的目光，就像是看待自己的恋人般。
“真、真是是对、对不起，……”苏亦安结结巴巴地道歉。
“没关系的。听好了，苏君的话我能理解。所以，苏君并没有说错什么，根本不必向我道歉。”
伊佐和光回过头微笑地看着苏亦安，投射进来的阳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那个瞬间苏亦安恍惚了，以为自己看见的是落凡的神明。
“好了苏君，我要回去继续上班了。提醒一下，你暂时不要离开这里，因为等会儿青琉回来，会给你带午餐的。”
“嗯。伊佐君再见。”
“再见。”
两人相互挥手，留下苏亦安一人。
苏亦安坐在空出来的床板上，望着那幅画怔怔出神。
凋零的粉色樱花，仿佛绣满河面的织锦，与那些在枝头依旧恣意盛开的樱花，形成了某种鲜明的对比，透着一股绝望的凄美。
苏亦安紧盯这那幅画，试图再次进入刚才那种仿佛经历幻觉般的记忆印象，却并没有成功，似乎不过是一场错觉。
当他想回忆之前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如同针刺入脑髓的疼痛感袭来，他发出低低的呻吟，低头用力抱紧了头部。
“果然不行么……那些，那些记忆，明明都不是属于我的啊……为何要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呢……”
苏亦安一脸茫然地自言自语。
他再次抬头，看着那幅画，河面铺满的樱花，半空中凋落的樱花，就像是——
倾诉着死生的无常之音，既没有对生的眷恋，也没有对死的畏惧。所拥有的，所表达的，只是安静地接纳，承受的心念。
“也是呵……”
苏亦安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靠近那幅画，右手的指尖拂过相框，感受到实心木质的粗糙。
“你是想告诉我，学会坦然，学会放开，单单只需要经历着，便足够了么？”
安静的白色房间，唯有苏亦安的影子陪伴着身侧，静默无言。
“这就是说，哪怕漫无目的，连真正的愿望都没有的我，迟早也能找到追求的方向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