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3 高潮
step one
十二月三十日。晴。
这是最后的日记。
因为，身为人类的苏亦安已经死了。
真是可惜，他本来会逐渐将之培养成为不可或缺的习惯。然后，像无数普通人类那样活着，为了生存，为了生活，义无反顾投身于现实可怕的洪流。
啊啊，也许我多说了什么废话吧，请无视掉就好。现在的苏亦安也不必再为这些烦恼了，按照【隙界】的说法，我已经拥有另一段截然不同的【命线】。
因此，已经不需要了。
虽然只是坚持写了四篇短短的日记，但回想起来，也像是过完一生那么漫长呢。
好不后悔，好不想念。
好不甘心，好不欣慰。
以上。
左耶朝身后看过去，米克尔·维基斯就在不远处，一脸惊恐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随着【逆洄的庭园】完全崩坏，如今覆盖这片领域的正是她的【时停】。于是，原本进入【逆洄的庭园】所产生的距离落差被修正过来，实际上她仍然处在一开始砍裂空间的位置。
“米克尔——”
左耶的话音刚喊到一半，身后无情的【断章】已经在身体内部肆虐开来，剧烈的疼痛感紧紧扼住她的喉咙，令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上去无害，透明的【断章】，在左耶连【水返之镜护】都无法发动的情况下，毫无阻挡便侵入了她的体内，然后开始一系列的【切应】。
它们是一群可怕的刽子手，通过血液循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人体的构造，挑选最脆弱敏感的神经末梢下手，所造成的痛苦绝对是非人级别的忍受程度。
这便是【黑之伯爵】杰克被缠于其身的【诅刻】所赋予的能力——【断章】，它能够对一切事物进行分析，然后找出对方的弱点进行破坏。这种破坏层次不止表现于物理方面，还可以作用于精神，乃至时间空间，是已经达到了犯规级别的，禁忌般的能力。
“啊啊啊啊啊啊——”
左耶终于承受不住体内持续爆发的疼痛，她发出不成调的悲声吼叫。此刻，她身体表面的皮肤浮现出无数的凹凸点，全身的肌肉不受控制的舒张收缩，就连各处骨骼关节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扭曲。
“吾亲爱的左耶，汝此刻的感受如何？”
杰克注视着因痛苦而瑟缩成一团的左耶，露出残酷无情的微笑。他收敛起缠绕周身的【断章】，任由它们逐渐消失。
咔啦——
左耶脚下的城堡表面出现了无数裂缝，在轰然倒塌的声响里，她的身体被埋入了冰雪的废墟。
“就如汝之所愿，吾将替汝竖起冰雪的墓碑。”
米克尔亲眼目睹了整个悲惨的过程，他的双腿已经不受控制地打颤，脸色比周围的雪还要苍白。
“你、你、你这魔、魔鬼！”
他连声音都颤抖了，却仍然红着仇恨的双眼，指着立在钟楼顶端的杰克。
“哦？”
杰克不由挑眉，像是看待渣滓般，对米克尔投以轻蔑的一瞥。
“弱者的吠叫声，不过是成全强者的威名而已。在吾面前战栗地逃走吧，愚蠢的【时溯】。”
听见这羞辱的话语，米克尔愣了愣。
他很想转身逃跑。
他在现实世界里中了五亿美金。
那么多可以任意挥霍的资产，他完全可以舍弃【时溯】的身份，隐藏起来当一名普通的人类，然后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可是——
米克尔·维基斯犹豫了。
他忽然记起被这片【时停】领域包围，冷得瑟瑟发抖的时候，那只伸过来的右手。
“哦天哪，居然第一次有女人主动对我伸出手来，还是这么漂亮冷酷的东方女人！”
这是当时，米克尔内心的想法。
他很想再握住那只手。
所以，米克尔无所畏惧。
——去他00的五亿美金！
“我不会选择逃走的！”
他忽然神经质般地扑向那堆冰雪的废墟，然后拼命挖掘起来。
杰克怔了怔，他捂住脸，发出低沉的笑声，到了后面却似抑制不住般，转而变成放声大笑。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仿佛听见世间最好笑的事情，杰克笑着笑着，忽然流下眼泪。
“很好，汝就作为陪葬吧！”
一脸悲戚的杰克，再次使用了【断章】。
可这一次，想象中【断章】侵入米克尔体内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它们距离米克尔的肌肤如此之近，却就是无法再前进分毫，仿佛遇见了一层无形的阻碍。
“【水返之镜护】。”
冰雪的废墟里传来微弱的声音。
然后，废墟开始瓦解，左耶的身影倒映在杰克茶色的瞳孔深处。
她站立起来，身体各处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扭曲。凌乱的黑发遮掩下，那张冷若冰霜的美丽脸庞已经被破坏成怪物的模样，眼皮无力耷拉着，鼻子扭向一边，嘴角歪斜。
“Miss左耶……”
米克尔以复杂的目光看着她，欲言又止。
“真是庆幸，米克尔先生，你还活着啊。对不起，是我的疏忽，害你差点送命。”
左耶依旧还在摇晃着身体，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既狼狈而又难看，所以选择低下头来。
“很抱歉，我现在就送你离开【时停】领域。”
“不，Miss左耶，您无需道歉……”
“吾可不喜欢被无视，亲爱的左耶。”
身后传来杰克冰冷的声音，左耶并没有搭理。她吃力地张开右手，淡淡的蓝色光晕笼罩着米克尔，后者露出担忧的眼神。
一阵刺目耀眼的光芒闪过，还来不及再多说些什么的米克尔·维基斯已经消失在【时停】内。
“现在……终于……没人打扰了。”
左耶喘息着，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很好。汝就陪吾等一起见证这场时间逆流的奇迹吧。”
杰克从钟楼顶端如羽毛般飘落下来，【现界】的物理法则在他身上完全失效。
“歌唱吧
将从地狱里归来死者的灵魂
他们的骨头爬出十架的森林
新生的血肉重新覆盖全身”
他正对着【停摆的钟楼】，用不知名的语言吟诵着庄严肃穆的诗篇。虚空里开始浮现无数的白色透明【断章】，它们绕着钟楼四处飞舞。
“……
逆时的祈愿已被应允
荆棘的指针走过时间的刻痕
停止的巨摆敲响久违的钟声
约定重逢的年代即将降临”
“如您所愿，我的主人。”
高大的黑袍人喃喃低语，匍匐在地。笔在纸上拼命左右写动，刷新着行数。他的身后，十字架群的坟墓里分明传来骚动的欢呼。
咚！咚！咚！
笨重的钟摆终于开始左右摆动起来，敲响的钟声震撼着这片冰雪覆盖的【时停】领域。
从头到尾，左耶一直盯着杰克的背影。
她将依旧颤抖的右手伸入颈项，然后似乎用力扯断了什么。
而就在同时，远隔万里重洋的中国深圳，近海的一处别墅内，胡须花白的老人正靠着躺椅假寐。
仿佛在瞬间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老人睁开了双眼。若是苏亦安在这里的话，他一定认得出这老人是谁。
“时候到了。”
老人望着东方的茫茫夜空，然后缓缓起身。他身后的摇椅逐渐消失，周围的场景似乎又要开始转换。
可这次，场景内所有的一切都朝向老人急速收缩，空间仿佛起了好几层褶皱，像是蝴蝶艳丽的翅膀，又似印象派画家癫狂的着色。
最终，包括老人本身在内的一切，凝缩成了一颗纯粹的白色光点。它在原地晃了晃，然后以接近光的速度朝东方疾驰而去。
十字架群的坟墓里伸出无数的白骨手爪，它们发出一致渴望的欢呼，那是对生的赞美，对鲜活肉体的憧憬。
“吾终于……可以回到过去了呢，即使牺牲所有，吾也认为值得。亲爱的左耶，汝是不是该祝福吾？”
杰克半跪在左耶面前，微笑地捧起左耶狰狞的脸庞。他带着欣赏而又惋惜的目光，注视着被他的【断章】所毁掉的这份美丽。
“永……永冻……”
“汝还想说什么呢？好可惜啊，汝没能阻……”
杰克的话语也只能停顿于此，而且他再也无法将它说完整。
因为就在刚才，这片【时停】领域，已经被另一股强大的领域覆盖。
【一念十方】。
“【永冻】……【之眠】。”
左耶用尽最后的气力，念出了这四个字。她的领域内，所有的事物都在开始冰封冻结——那些坟墓里伸出的骨爪依旧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却再也无法发出呐喊的欢呼；匍匐于地的黑影身旁，飞速书写的笔突然坠落，连同那本厚厚的书籍一起；而杰克脸上的微笑，像在瞬间被定格在画框里，成为永恒。
死亡般的永恒。
冰雪的世界逐渐崩溃，洛青游的身影逐渐浮现在左耶面前。他注视良久，嗫嚅着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能无奈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唉……这样也好，就让吾等一起永堕【时尘之海】，陷入长眠吧。”
于是，这里所有的一切，再次开始朝着老人的身体收缩，最后只剩下这颗孤独的白色光点。
自由女神像周围已经被布下了黄色的封锁线，【自由联邦】的成员正紧张地待命。以他们的能力，根本无法进入左耶的【时停】领域，只好选择焦灼而又徒劳的等待。
米克尔·维基斯也在这群成员里面。
令人烦躁的滴答声终于停止了。
在他的眼里，忽然出现了一颗很小的白色光点，由于是白天，米克尔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它飞得很快，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直到和自由女神像一样的高度。然后，白色的光点消失在米克尔的瞳孔深处。
周围传来许多小声的议论，谁都没有注意到刚才的那一幕。嗡嗡作响的世界瞬间安静下来，米克尔颓然跪坐在地上，他抱住脑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发出呜咽的哭声。
step two
地球的另一端。
此时已经接近夜半。
洛青琉略微喘息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紧握火焰长刀的掌心里沁出极不舒服的汗水，又在瞬间蒸发殆尽。
她的妹妹似乎刻意剪断了长发，甚至还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白色裙子，就连手里握着的火焰长刀，仿佛都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呐，姐姐，是不是有点累了呢？”
洛青璃再次突进，长刀划过真红的颜色，天真的火焰瞳孔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唔——”
姐姐洛青琉挡住了这气势十足的一刀，但身体抵消不住惯性的力道，向后退了好几步。
“为什么……姐姐偏偏要和我战斗，明明放下手里的刀，让身为妹妹的我杀死你就好了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仿佛坏掉的孩童发出的执拗问语，洛青璃开始露出尖锐的笑容。
“阿璃，姐姐还有愿望没有实现，所以……我才不会死呢！即使是身为妹妹的你，阻挡在我面前，我也要打败给你们看！”
洛青琉大声吼道，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仿若刀戳。
“嘻嘻……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啊，姐姐来杀死我吧，就像当年你抛弃我那样！”
洛青璃发出恶声的嘲笑，她再次用力，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姐姐击飞。
“阿璃，请别再逼迫我了好么……”
洛青琉摇头掩面放声痛哭，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对自己的妹妹刀刃相向。被丢弃在一旁的长刀，刀身上的火焰逐渐黯淡，似乎因为同情自己的主人，也失去了战意。
“看啊，真是感人至深的一幕！连本人，自称塞顿·莎士比亚的我都快要流泪了！哦，亲爱的潘洛夫，我亲爱的观众们，请睁大眼睛看好了——接下来——是主角登场的时刻！”
名为塞顿·莎士比亚的老人一边煞有介事地掏出洁白的手绢，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一边露出狡黠的笑容。
【月隐神社】。
透过辉夜展开的【视镜】，三人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战况。
“那就是……青琉的妹妹？”
苏亦安盯着【视镜】里的画面，忽然觉得莫名讽刺——姐姐最珍视的妹妹，居然最恨自己的姐姐。
“怀着憎恨的少女，一心向自己的姐姐寻求报复，也许这就是她为之活着的理由吧。”
辉夜低头叹了口气。
“那么，苏亦安，汝又为何活着？”
她忽然回过头来，冲苏亦安露出繁花谢幕般的微笑。
“换个说法就是……汝，可有为之不顾一切也要活下去的理由『愿望』？”
“……”
苏亦安沉默了。
或者说，他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看着苏亦安的背影，伊佐和光忽然产生了错觉，眼前的少年仿佛虚构的空壳，轻轻触碰就会消失不见。
其实，苏亦安一直都在逃避——逃避现实，逃避内心，逃避所有。于是，名为苏亦安的人类存在开始被世界扭曲，成长为无法获得任何救赎的怪物。
没错，说到底，他讨厌这个世界。
所以，既无法改变，又无法妥协，亦无法解脱，苏亦安陷入了自我封闭的死循环。
“呐，苏亦安。愿望其实是很美好而又残酷的东西呢，也许余该为汝感到庆幸……汝是，毫无愿望之人。”
辉夜再次注视着【视镜】中的画面，墨色的眸底一片湿润。
——若他还在，余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另一处舞台。
两名配角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
左贤的半个身体都陷入了【鬼化】，犹如赤红烙铁般的颜色布满了他的左半身，与右半人类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反差——即使处于这种异类形态，他的动作却不受丝毫影响。
“咯呵呵——！连【四度异化】都对付不了你这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我还真是被小看了呢。”
自安德烈夫的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类声音的低沉咆哮，他的全身被厚厚的血色笼罩，只能隐隐分辨出那对燃烧得炽白的双瞳，以及嘴唇两侧，凸露出来的尖锐犬齿。
“大叔，我都喊了七百零八次投降了，我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左耶露出近乎谄媚的笑容，配合他那半人半鬼的脸庞，看上去极其诡异可怖。
“愚蠢的小鬼，有什么话，你还是留到地狱里说去吧！”
安德烈夫再次咆哮着冲向左贤，爆炸性的力量自脚下涌出，柏油路面立刻碎裂，向下凹陷。
“我投降！”
第七百零九次投降脱口而出的同时，左耶已经本能的抬起了【鬼化】的左臂，那副模样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出乎意料的是，那只看似和普通人类差不多粗细——甚至相对来说还要瘦弱一些——的赤红手臂，居然硬生生地扛住了安德烈夫的蓄力一击。
左贤一边暗骂着变态，一边身体被迫朝后方滑行，柏油路面又多了两道长约十几米的破坏痕迹。
再看看周围，道路两侧的绿化带仿佛被野兽践踏过般，留下一片狼藉；弯曲的路灯发出无言的哀泣，头顶的灯泡还在不时的闪光；就连红色的消防栓都逃不过倒下的命运，自破裂的水管里喷出高高的水柱。
——当然，因为是在【时停】领域内，所以这些破坏的痕迹并不会波及现实。
“咯咳咳啊啊啊——【八度异化】！！！”
拥有【猎溯之瞳】的安德烈夫，再次提升了自身的异化等级。这种异化不止对身体产生极其沉重的负担，还会对精神产生无可逆转的损伤，多数使用这种能力的【时喰】，最终都变成了丧失理智渴求杀戮的怪物。
他全身的血色更加猩红，散发出接近失控暴走边缘的压迫气息。那对燃烧得炽白的双瞳，此刻仿佛高温熔融状态下的岩浆，尖锐的犬齿再度延长，已经到了能将其称之为獠牙的程度。
“吼——”
安德烈夫发出愤怒的高亢咆哮，无形的声浪震得左贤不禁倒退几步。
此时，或许不能称眼前的怪物为“他”，而应该是“它”了吧。
它四肢着地，鼻孔喷出白气，然后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扑向左贤。
“——！”
来不及作出任何规避反应的左贤，听见自己的身体被锐利物体切断的声音，然后，麻木的钝痛自胸口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