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归的曼荼罗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6/2/27 12:48:08 字数:4016

不可否认,眼前的少女是一个警觉的人。尽管之前,她惹上麻烦的那一批中年人已经离去,但她依然没有放松警惕。她在被那群中年人用“欲擒故纵”的回马枪控制住时,本已抱定了最坏的打算。然而,结果却也出乎她的意料。不过,随着她事后冷静下来仔细推究,她得出的结论是:眼前这三位年龄稍长她一些的人已经看破了她的伎俩,虽然帮她躲过了追查,但自己到手的钱包已然被她们黑吃黑地吞没了。自然,怀着这样的认识,谁都不会放松对生人的警惕。所以,即便我邀请面露菜色的她和我们一起用午餐,她依然迟疑着,不肯上前。

“啊,请不用拘谨,那里有石头不方便你坐下吧。那么,请你将它挪开,可以吗?”

将信将疑的女孩子用脚试探了一下那块石头,敏感的心性和触觉的差别也让她察觉到了其下的异常。于是,她将镇着野餐布的石头移在了一边,自己坐在了那个敏感的位置上。我将一些食物向她的面前挪了一点,借势向她问道:“你的名字是?”

“……由布。”

“ゆう……是夕阳的夕吗?”

“不是,自由的由,衣服材料的布。”

“由布啊。那么,从你自荐成为我们的导游看,你应该对上野公园很熟吧?”

“是的。”

然而,我却从真正的本地人——菱崎出云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反应。出云便住在这附近,是实打实的本地人,其话语里的口音、对当地的熟悉程度也都给了我真正“本地人”的概念。由布的话语尚且没有透露出自己的居住信息,但已然引起了出云的怀疑,我的推想便是她的口音似乎透露出了她其实家在异地的信息。

“对了,由布。我们的计划是,在吃完午饭后,在上野公园四处走一走。毕竟整个上午,都要占着这块好地方不被人抢去,下午才能自由活动。关于上野公园里的好去处,你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

“这样的话,宽永寺、清水堂这些地方怎么样呢?”

“嗯。我听说,公园里还有西乡隆盛先生的立像吧。”

“是有这么一座,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吧……”

“我的印象里,雕塑这座建筑的人似乎是高村云光先生吧?还有,它下面的铭文是‘西乡隆盛君之伟功在人耳目,不须复赘述。前年勅特追赠正三位。天恩优渥,众莫不感激……’由布既然熟悉上野公园,我说的应该都没错吧?”

“……啊,是,是这样。”

其实事实并不是这样。西乡隆盛先生的铜像,其雕塑者是高村光云先生,而非云光;下面的铭文,全部由汉字书写,年岁尚幼的由布也未必都能认得。所幸,我在之前便已作为史学的涉猎和研习汉文的需要阅读过这篇铭文,并且能够背诵,所以,我在引用铭文的时候,将“賛述”改为了形近但意思不同,却也能解通的“贅述”。若是真正的职业导游,这篇铭文早也该烂熟于心,我说出不同的意义,她也应该有所察觉才是。

显然,通过这个我有意的篡改,我确认了她并非真正对上野公园熟悉而热爱的导游,而是混迹在其中的贺麻党。所谓贺麻党,便是帮助尼子经久夺回月山富田城的那一群成分复杂,身份低微的被差别民集团,平日里从事的也都是为人所不齿的谋生手段。我推想中的由布,或许也是一个组织中的底层,假着导游的幌子接近她认为资材丰足,又疏于防备的目标,然后向他们行窃以获得安身的资本。这与贺麻党的行径也并无二致。

然而现在,文明社会已经发展到了相当的阶段,若不是迫于生计,倒也不至于世世代代充当被差别民的爪牙。更何况,这些人受到的对待也是非人道的,从由布脸上的饥馑之色便能看得出来。这样想来,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传宗接代也是不甚可期之事。所以可以推想,由布以这种手段谋生,定然也有她家庭的变故。现在我还不能判断她是个人还是被裹挟在一个群体里,所以,我继续了探问。

“由布的家是住在附近吗?”我从放着各式小吃的餐盘里,挑了一块我们昨天曾对其展开思考的盐渍水果递给了她。“我记得,第一次见到由布给那些人做讲解时,身上的装束是灰色的,但现在,由布换了一身蓝色的衣服。”

“……是,是在附近。”她接过那块点心,自然,上面的盐渍令她有了些异常的反应。她迟疑了一阵,还是将那颗水果咽了下去。不过,她的表情明显露出了不适应这个咸味的反应,我急忙将一杯水递了过去。她的肩膀似乎是特别羸弱,以至于伸出手接过这杯水时,都无法让手臂绷直。

“抱歉抱歉,我们是外地人,吃的口味比较咸,没考虑到由布还不适应这个味道。”我顺势站起身,走到她的近处,将这杯水送到了她手里。她在喝水的时候,我借机留意了一下令她的行动明显受到限制的肩膀。

说实话,这个水果便像我昨天最后的决定那样,只是在浓盐水里泡过一晚罢了。若是按照真正的本地人,菱崎出云制作盐渍水果的方法,也就是把水果放在固体的盐粒里搓洗一晚上,那毋宁会让水果的口味变得比现在还要咸。从事实来看,我和奈惠都是直接拿水果来吃,反倒是出云不时把拿起的水果放在盐碗里蘸起更多的盐分。所以,我可以认为,倘若由布居住在这一带附近,那么,平时本就缺乏饮食的她更需要补充盐分,而且口味也应该偏咸。菱崎家是经营旅馆的,那么他们的口味便应该具有较强的普遍性,而并不需担心这只是他们家的独特口味。

由布的话音和口味都透露出了她其实并非本地人的痕迹。那么,她混迹在上野公园谋生,便需要一个“来到上野公园”的契机。正常来说,十岁的少女,是应该在家庭的关照下念小学的年纪。她的双肩明显体现出了瘦削,这和长期背着双肩包的小学生也有所差别。一些孩子从三岁进入幼稚园起,便开始背双肩包,至不济,在六岁进入小学后也一定会开始使用肩膀的力量。四年也是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足以让坚持上学的儿童锻炼出足够背负书包的力量。这份力量有多大我无法评论,但至少我能断言,从我手中接过一杯水端稳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由布很可能混迹于此已经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很长的时间,本来给人的印象是“她被坏人控制而不得已地成为窃贼”,但我则并不这样认为。首先,坏人逐利至上,自然不可能长期养着这样面有菜色的由布。其次,由布在今早我们所目睹的情节里,也表现出她并没有外援。否则,当她向那群中年人下手并得手后,她更应该将战利品交给接应他的监视人或同伙,而非临时寻找我们一行这样看起来涉世未深的人作帮凶。

此外,她还被那群中年人盯了梢。一般来说,作为团伙里直接下手的这些底层,旁边都有团伙的中高层隐蔽着进行监视。长期进行监视工作,其经验自然远比那些临时起意的中年人丰富许多。倘若她隶属于某一团伙,回到她的藏身地点换衣服的过程自然也在被两个势力监视之中。如果让这些中年人发现了团伙的藏身地点,其后果不堪设想。精于监视一道的团伙精英焉能对自己眼中毛手毛脚的新兵监视视而不见?

所以,我可以认为,由布是一个人流落到这里的。现在,便可以推究她选择上野公园的理由了。东京已经是一个高度发达的城市,每一寸土地都要极尽利用。这样一来,在市内的建筑群中,露天地寻找栖身之地便显得颇为困难。故而这些保留了自然景观的公园便成了不错的去处。相较附近的寺院和神社,这种公园的自然景观也更多一些。而且,寺院和神社里的管理者们,对自己境内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反倒是这座公园的地域广阔,每天巡查,也未必能掌握山阴桥下的每个死角。或许,由布便藏在某个死角中栖身吧。

这样的她,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后,摸索出了靠好心人的布施和自己的窃取获得衣食的谋生之道。不过,我却有了这么一个发现:她在介绍自己的姓名时,针对我错误理解所作的说明,或许可以透露一些信息。

一般来说,我们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姓名,往往便是拿自己最为熟悉,或公知度最广的词句来举例。比如,我叫嘉茂渊子。由于贺茂这个祖源姓氏在国内远比嘉茂知名,不知我姓氏和家名的人往往会认为我便是以贺茂为姓。这时,我做出的说明往往是“我并非您理解的阴阳家贺茂姓,而是夸奖的那个嘉。”对于普通人,我用的是释义说明,但对于三国历史爱好者,我毋宁用“郭嘉”这个词来说明这个字。

由布的心理也是类似的,她在说明她的名字时,对于“由”,她用组词“自由”说明,但“布”则是用了释义。我在方才也曾想过,她在刚开始流落的时候,必然需要接受过他人的布施才能生存。她若是知道“布施”这个词的话,在她使用组词法说明“由”之后,显然更应该使用组词法接着说明“布”。然而,她却换用了释义法,这表明,她在方才进行自己名字的说明时,有过一丝心绪的变化。

这代表什么呢?在我看来,自由自然是她处于这种生存状况下最为迫切的渴望。尽管现在没有人对她进行管束,但长时间为了生计而做着下作的勾当,对她从小以来接受教育所普及的价值观显然是巨大的冲击。她换用衣服来进行说明,或许体现出,她对于衣不蔽体有着很深的执念。她在和那群中年人相处的时候,身穿显得很是褴褛的灰黑色衣装,待到与我们相见,换上的则是稍显体面的蓝色服装。

这里又一次体现出了龃龉:我们并不露财,倒是那群中年人露出明显的富态。既然要博得他们的欢心,毋宁用稍显体面的服装去接近中年人。对于我们,就算用乞讨的名义接近,借机从野餐篮里偷出钱包也是可以的。但是,为什么由布会以一身褴褛的装束出现在中年人身前,又反以更体面的装束出现在我们面前呢?

这件蓝色的衣服,恐怕并非由布惯用的穿着,而同样是她的战利品吧。那件褴褛的衣服,或许便是她从流浪生活的开始,便一直穿在身上的。她出于某种良心未泯的负罪感,对于这些来路并非光明正大的东西,还是尽可能地减少了对它们的使用。化用一句唐土孔子的话: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既然由布并非完全地沦落,我也很愿意为她探求一条道路。

“由布,上野公园和浅草神社这两个地标,你知道吗?”

“知道。”

“那么,这两个地标连线的中间,有一座规模不大的神社,叫秋叶神社。我们昨天从那里经过时,记得那里正在急募巫女。我觉得,由布既然是本地人,并且年纪正小,不妨去那里碰碰运气。”

神社的宫司是一个好心人,从他收留了那位中年女性便能看得出来。然而,在事后,和宫司的对话中,我得知,那位中年女性在昨天已然辞行。或许是她在神社主殿前进行那番长久的祈祷时,她已经在心中做下了决定。那一身巫女服,也是宫司赠与她的衣物。尽管因此有些干扰了我的判断,但终究还是一个令人落泪的故事。现在,同样身世坎坷的由布,或许也可以在这位好心的宫司那里,寻找到一丝机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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