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诺曼再度恢复视野时，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因为面前的诗人已经重新穿上那件蓝黑色的礼服，然而礼服此刻色泽尚清，还未染上岁月与折磨的痕迹，而面前的诗人也依然是那副清醒的样子。
“你醒了？”
温和的声音传来，海亚默的嘴角勉强牵起了一丝微笑，这时，少年又发觉他的神情似乎与之前又有了不同，带着孩子气般的赌气情绪之余，却有着化不开的忧郁，他盯着面前枯叶堆成的篝火，也不叹息，只是出声凝视着。
像是一滴过于凝重的蓝黑色墨滴，在无色的夜里一点点消解朦胧。
“……这次，我记得很多事呢，只不过，还是这个我和你经历的，你明明只是碰巧遇上我还这么帮我，我很感谢。”
最初那丝生机的雀跃黯淡，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抑的低落，诺曼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坐到这个人身边。
寂静。
许久的寂静，直到一枚叶子从天空被夜风所刮动，然后送至那篝火中，添做了燃料，发出噼啪声打破了寂静。
诗人才说话:
“我很久以前就想过，也许世界就是一场梦，有一天，我会从飘忽中醒来，然后面见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
“清醒之后会是怎么样呢？我曾经也想过，其实我，诗人嘛，会被悲剧所牵引，于是落下恐怖设想，以自己虚荣中的臆想而潸然泪下……所以现在，对于我来说，是否是梦想成真？”
“这取决于，你对于悲剧的定义是什么，对失败的定义又是什么。”
同样多多少少充当过诗人角色的诺曼，这一次思考一番后，缓缓给出自己的解答，把银白的眼朝平静微笑着的诗人望去。
海亚默似乎并未想到会被反问，于是一时陷入沉默中，但很快，他便点着自己的下巴，认真地给予了答案:
“……一般来说，悲剧被认为是毁灭美好的东西，然而，在我看来，悲剧并非是如此令人欣赏之物……真正的‘悲剧’，是不被任何人所欣赏，根本不能被当做戏剧的蠢物，美好的毁灭终究是因美好而富有艺术，丑恶得彻底，似乎反而便成为喜剧了。”
“那么，我认为起码从这个定义来说，你绝非梦想成真。”
骑士给予出肯定话语，开口:
“海亚默，你换了一身好衣服，我在无数年以后看见的你，还穿着这身。”
“……嘛，姑且，都要死了，还有选择的权利，所以穿身好的？”
“嗯，很臭美呢。”
“是……不不不，你在说些什么啊!我都这么感伤地跟你讨论起这些了诶!”
“你说的话很正确，你的确很虚荣、不，把虚字去掉，你的确很喜爱得到自己所亲近之人的赞誉和褒奖，虽然会为自己喜欢的人和事业奉献出一切，但是，不被夸奖就会低落，被夸奖了就会高兴，干什么事都想要自己显得很好看，简直有点幼稚来着。”
“……完全听不出你在夸我还是损我了呢。”
诗人露出傻眼的表情，刚才的伤感一下子便被这些过于耿直的话语所击碎，于是，他的情绪似乎反而微妙地重新缓和了起来，诗人惊讶于自己情绪怪异的变动，于是反而对于这对于自己来说算是萍水相逢的骑士所说话语燃起了兴致，把手抵在下巴上，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诺曼还在一个一个掰着手指，认认真真地数落着诗人的优点与缺点:
“干什么事都毛毛躁躁的，结果因为一不小心就把自己陷入困境了，还很喜欢引起别人注意，中二病，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哗众取宠，但是就算真的变成丑角，结果别人开心你也开心起来了，你是笨蛋吗？”
不，从半途开始就变成缺点大盘点了呢。
连骑士自己都忍不住歪了歪头，再重新用眼上下扫了一遍自己面前这个后来会成为传说的人，说起来，他的传说的确也是一种愚人呢……只不过，是和现在所呈现的，完全相反的一种愚蠢。
“海亚默。”
他说，态度越发认真:
“……你，的确是个很喜欢人类的家伙呢。”
“怎么突然转到这了哦……”
“哗众取宠也好，戏剧化也好，当笨蛋也好，结果都是想引起别人注意，还想被别人喜欢，结果，说是虚荣，却又根本不想比别人高一等的人，现在做了这么多，全都是为了别人……哪怕，别人完全不一定知道你做了什么。”
说到最后，少年的话语不可察觉地一顿。
对此一无所知的诗人倒是显得有些羞怯，于是，非常不自然地挠了挠自己脸，然后把视线硬是重新拐到篝火之上，装模作样地手脚并用着把落叶扫进篝火堆里面，接着，若无其事地开口:
“……不要想着我说出那种小说里面女主才会说出来的话哦？哼，是哦，我的确很喜欢人类，也很喜欢精灵，他们干这种事，可伤透我心啦，不过，的确嘛，虽然可能有些悲伤，不过我的故事，应该是一场极好的戏剧才是……是啊，至少你那个时候，还有人记得有个叫海亚默的诗人，曾经很喜欢音乐和诗歌，最后迷失在了森林中啦。”
“……”
不，不是如此。
虽然知晓这一点，但是，诺曼这次却很难开口，向着那重新开始萌发出雀跃欣喜之情的诗人述说那将要发生的未来。
……原来如此。
这一次，灵感所驱使的死神，是骑士自己。
若是诺曼是异世之人，他或许会回想起那穿梭到自杀者童年，提前告知其以终局的枕头人，而现在的诺曼，只能紧紧握住自己的掌心，感受到那并非因篝火而渗透出的汗水，尽量维持着平静的思考。
“喂，你是无数年以后的人吧？”
“嗯。”
“那记得，把我的传说散播出去啊，就当做这一次我好像在帮你的报酬了？”
“嗯。”
愚蠢的、失败的、贪婪的窃贼，此刻仰望星空，梦想着为他人付出一切后，成为其中明亮的一缕。
真的好吗？这次，这一阶段，诗人的期望与未来已经产生了割裂，谎言作为一种错误答案，已经摆在了诺曼面前，让他再也无法视若无睹。
这次，与之前几次都不同，之前几度少年所拒绝的，是欺骗，而这次他却变为了掩盖真相的骗子。
“……你觉得呢？”
“嗯？”
一瞬间忽然感到胆怯的坦率之人最终还是从嘴角漏出话语，欺骗并非他的本性，尽管他也许会采取，但现在的状况，并不允许他毫无愧疚之心地施展出高超的演技，因此，话语便成为了半真半假。
“也许，你并不真的会被人记得，作为戏剧上的悲剧，你是合格的，作为现实中的悲剧……也许，也并非完全不符合。”
“在我看来，那是反义词吧。”
海亚默困惑地皱起眉，他已经从低落情绪中挣脱出来，颇为随意地晃着自己的腿，擦拭着自己的银色笛子。
当思考一下后，他露出笑容来，开口:
“倒也无所谓？你的意思，我会被遗忘是吧？嘛，随便啦，我的故事啊，是刻在世界书页上的一道痕，只有苍天与神明才有资格去鉴赏呢，而一想到那个神明会看到我的故事然后恨得牙痒痒，我就会开心。”
“……你还是老样子，对白龙小姐评价奇低呢。”
“诶，你叫那个家伙白龙小姐？认识啊……嘛，我其实是没跟她打过交道啦，不过冲着她干的事来说，我已经彻底把这家伙从要尊敬的神的位置往下拉个彻底了哦，说起来，我之后还是没有‘皈依’？那太好了，不愧是我!”
“……”
倒是对于要改观诗人一如既往的态度没什么兴趣，再说，诺曼现在心情沉重，甚至挑不出精力去回应对方这话，于是便伸出手去烤暖，无精打采地听着一边的诗人又唱起了不知名的曲调，心中浮想联翩。
这样是不对的。
但是，从另外的角度，这样的选择又是再正确不过。
“……那么，到底什么样的未来会让你觉得，现在做的一切不值呢？”
他若因所谓同情而将现实陷入风险当中，那便反而是伪善了，他若为了自己不担风险而选择冰冷，那似乎也称不上好事。
所以，折中，诺曼试探着抬起头，问出这个问题。
而再度被问出问题的诗人这次反应倒是平静，他只是轻轻捏着自己的下巴，然后，缓缓吐出话语:
“非要说的话……嗯，未来的我，对现在的我所重视一切，弃如敝履之时吧。”
“……”
骑士陷入沉默，看着那反射着虚假火光的银笛，那一身不算太过华丽的礼服，收回了视线。
然后，他忽然抬起头。
“够了。”
骑士对这个虚假的世界说，对这一片茫茫的黑夜说:
“他仍未后悔今日的选择，他依然持有着自己，若是我做出那样的决定，就是在侮辱他的本性。”
“……你，明明听到了吧。”
“是啊，很清楚。”
光粒嗡鸣，变为紊乱，然后，骑士站起来，以决然话语向着诗人开口:
“海亚默，你并没有被遗忘，但是，却遭受了比起遗忘更加不公的待遇……你的传说被当成笑话和反例了，但是，既然你这么说，那么，你一定并非后悔。”
“诶……”
“但是，我答应你。”
同时，也是另外一名诗人，对着远古时代被蒙蔽都传说，毅然开口:
“我会传播你的传说的，这一切真相，不应该被遗忘，我会重新让它回到原貌，这就是我的答案。”
“……”
沉默。
然后，诗人露出怪异而疯癫的神色。
“呵。”
他轻蔑笑着，用银笛拍向诺曼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