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先没有接过对方的话，她只是走到那墓碑前面，对着白衣祭司使了个眼神，而并不太熟悉这一套流程的诺曼就静静跟在她身后。
老兵们闭上口，老妇人颤颤巍巍走到坟墓旁边，盯着碑上的字迹，皱缩眼眶中那眷念的情绪仿佛能凝出水来。
而这时，安吉拉走上来，洁白的法杖随其意念而调动，由无数光缕凝聚，浮现在那纤细手掌中，尽管以伪装掩去了部分光辉，依然能看出其高洁璀璨，白衣的祭司一手持法杖，一手做着祈祷的手势，闭着眼，缓步走来，所行之步若水上涟漪，白衣轻浮若白皙雾蔼，口中宛如歌咏般落下音符般字句:
“……众生之初，原初之神啊，安睡的悲悯之主啊，愿您布下慈悲的帘布，因您忠实的信徒——约翰此刻归去了，他已到你身边。”
“他已去您身边，于您永继之梦中化为一缕，他已为风、为雨，为阳光中一丝无私的照耀。”
低语之后，那祭司便俯首，接着伸出手去，一阵微风传来，在这已被寒意渗透的秋末，竟是也带来了一丝暖意。
龙神教会的哀悼并不倾重于悲伤，信徒们相信逝去之人会融入世界之中，重新归于世界的一部分，就如龙神也不过是世界最为杰出的一部分一样，尽管这一人的意识丧失，却也会滋养出更多不同的意识与生命，一人之死，亦是万物之生。
而那些杰出的、伟大的、善良的逝者，将会出现在沉睡于镇灵殿下的苍白之龙梦中，呼唤其的苏醒，点缀其的梦境，宛如星辰一般在永夜闪耀。
“他已去到您身边，却并未离开我们，终有一日我们会重聚，在永夜内、在睡梦中，若天上星辰一般彼此照耀，待群星闪耀之日，浮空之人会引迷津之神归来，而那时乐园将至，众生将于无忧中长欢。”
半精灵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梦中人的呢喃，手中捏着的光芒晃荡如水，随她那低垂着眼眸的话语，原本还有些艰涩的冬日景色模糊了，变得虚幻了，仿佛这生命所处的现世也不过是一场梦，如今有人提前梦醒，不过如此。
苦涩着脸的老人们面色轻松了一些，平静了一些，温顺得像是一只只羔羊，而原本面色严肃的科克也松弛了表情，掩藏的悲伤先是流露，老军官闭上眼，透明而稀薄的泪从眼角滑过，接着，他举起手，向那墓碑敬了一个军礼。
“老东西，酒我请你喝不了了，你儿子我没保住，你说不怪我……可我怎么能不恨，现在我能干些什么呢？……呵，真是……”
双鬓斑白的老兵哆嗦着嘴唇，把话说完，把嘴里的雪茄抓下来，接着扔到那坟墓前面去。
白衣祭司依然在低声吟唱着，那是据说能将生者之言传到龙神梦中的祷词，而科克则走到墓碑面前蹲下身来，双眼泛红地看着那个名字，拍着那墓碑有些嘲弄地开口:
“这东西送你，别嫌，这玩意儿是我买过最贵的了，我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你还在的时候我劝你少抽点烟，现在想来，倒不如不劝，至少还享受点……”
“哎……”
另外一名老兵跟随着他步伐一起，紧跟着蹲下，这人的牙似乎都掉了几颗了，说话支支吾吾的，虽是完全听不清，却也深深显出悲伤。
少年盯着这一切，想起了老猎人走的那一天。
老猎人没有特别举行什么葬礼，死之前也没有任何叮嘱，哪怕是那一日的前一天，他也仍是老样子，悠哉悠哉地在湖泊前吊着鱼，那里是他最喜欢的钓鱼地点之一，水产丰富、又人迹罕至。
等第二天诺曼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死得怪没排面，像是钓鱼的时候贪睡了一样，鱼桶都给打翻了，钓到的东西全跑了，也不知道如果把这话跟他喊着说他能不能被气活过来。
诺曼本来以为他只是睡着，于是去推，结果一推就发现这人凉了，仔细想想，还有些莫名可笑，这从来都过于随性的老人，简直就跟玩腻了人生这游戏，于是便轻松放下，留下一摊乱摊子让别人收拾一样。
但是不是这样的，老猎人不是真的把生命当做游戏一样不在乎，这一切早就有迹象了，他的步子越来越慢了，醒着的时光也少了许多，也不再去追逐所能见到的一切生灵，他那旺盛得宛如永不会熄灭的活力之火早已黯淡，但这率性的家伙便反而竭力将其燃烧，燃烧得宛如重回青春一样……火势越旺盛燃烧速度也便越快，于是这家伙啊，便一直璀璨燃烧着骤然熄灭了。
他从未温顺地走入此良夜，而唯一让诺曼做的准备，那甚至不是临死这时候说的，无非是他还极健康时忽然来了兴致，好歹跟少年讲了要给他坟头栽棵树，也别带什么树枝回森眠乡，就将这养分，散播到世界之中便好了。
何必归去呢？世界就是家乡啊。
“……再见了，老家伙，再见。”
面前，最后一位老兵也落完了话语，从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个小兵玩具，跟老年的风格可是有点沾不上边，而那墓前早已被乱七八糟的一堆玩意儿占领，堆积成一个小山，里面基本没啥值钱物什。
有价值的东西还是给活人用吧，死者摆脱了价值与需求，终于可以随意乐呵了，龙神教里面有一部分人会选择火葬，而医师会和艾维尔塔的人也会将自己的尸体作为推动研究的原料。
“老头子。”
最后一个上前讲话的是老妇人，她低着头，轻轻摸着那粗糙的墓碑，瘪着嘴，接着勉强露出个微笑。
“……你们走好远啦。”
这颤抖的话语落出来，她便泣不成声，老兵们上来把她扶起，而白衣祭司便重新走上去，接着，放开了手中光芒。
那光芒如蒲公英一般散开了，被吹来的温暖之风吹拂着，一点点朝着天空的边缘飞去，直到变为细小一缕，再看不见，而所有人便这样默默看着那被放飞的光芒，除了啜泣，再无人发声。
诺曼走到伊泽德拉旁边，低着头，露出思考神情。
“白龙小姐。”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所发出声音连比风声还轻微，那人却是马上转过头来，盯着他的表情。
于是少年说:
“那个魔法，据说是可以把对死者说的话寄到你身边的来着，不过……其实没有效果吗？”
“嗯……说有也对，说没有也对哦。”
那伪装的白龙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眯眼笑着，以出奇轻柔的语调回答:
“我的本体，其实是这个世界呢，我不过是这个世界裂开的一小部分，所以，那个魔法只要释放出来，就是把话语送到了我身边，还有死者身边啊。”
“那样范围也太大了吧……不过。”
少年仰起头，看着那永远不可能抵达的天际一线，看着那高悬之日，以及缓缓与这一切融为一体的光芒。
他盯着这一切轻声细语着:
“这样说的话，老师也是去到你的梦中了呢。”
“是哦，有想说的什么吗？我可以转达哦。”
“……没什么，对那个人说话只会被嫌烦罢了。”
明明最初一副出神表情，结果在谈到这一点时，诺曼的表情立刻显出一丝无语，轻轻摆摆手，接着，指着青年的脑袋敲了两下。
“你多梦点奇奇怪怪的，他就会很开心了，毕竟，那个人就是这么个怪人嘛。”
“嘿……这一点可是我专长，太好了，这个老丈人我很好讨好呢。”
被敲了也不生气，伊泽德拉甚至把头伸过去，让少年敲得更方便了些，眯着眼轻轻笑着，接着却听见后面传来轻轻一声咳嗽声，已经主持完大部分仪式，收了法杖的安吉拉此刻正一脸无奈地看着两人，湖心般眼眸中有的却只是平静。
“两位，别忘了你们现在可是两个男生哦，虽然我对这方面是没有什么反对，不过，这样不吸引别人是不可能的呢。”
“哦，祭司小姐这是仪式主持完了？且先不要让那些家属走人，我要问的问题还没开问呢。”
嬉闹被堵，青年便抬起头来，恢复了正常表情迎到白衣祭司身边去，理了理衣物看向正在默哀和交流的人群们，这时，神色平静了许多的科克也走了过来。
老人脸上的泪痕已经消失，似乎刚才流出的不过是一丝擦伤所导致血液一般，只留下一丝红痕，他似乎听到了伊泽德拉最后的话，于是向诺曼等人敬了一礼，开口:
“向您致敬，先生，您所推荐的祭司小姐确实能力出众，如此熟稔的祭司，就算是不在战时的古雷德也很少见了，您似乎还有其他一些问题，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问吧，我会尽力回答的。”
“您客气了，不过这位祭司小姐的确卓越就是了。”
算是客套了两句，接着，青年突然蹙起眉，露出一副苦恼样子开口:
“事实上，先生，我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和您这样的老兵和一些军官商量，我有个朋友说他有门路，但我不确定他的消息是否真实可信，不过我也担心这个话题是否会牵扯到一些我不愿牵扯的东西，不知您是否方便呢？”
“……唔，您先说是什么，我量力而为。”
“事实上，是关于近期，您也知道会开办的一场宴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