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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言之中，他们彼此陪伴着对方，自愿或非愿，一切时间就随着日影斜长而滋长。
少年就这样一点点看着人类昔日的造物被自然所侵毁，绿意一点点狂欢地从城墙外围攀附而上，建筑倒塌、一切积攒了人的智慧与汗水的造物轰然倒地……但也许也与之前并无区别，人亦不过是自然的一份子，而城市亦是动物巢穴，如今战败了，便收缩，如曾经扩张一样并无善恶之理。
直到夕阳欲颓，天空如血般哀愁着，残存的人类又升起火把，一切便似乎如往常，却又更加和谐地重现了，幸存的人们默默收拾着残局，而悄然到来的魔物们则载歌载舞，生灵共存，似乎一切理所当然……但这一切并不能让注视者忽略为此倒在土地中亡者。
若曾经人们为谋生而践踏自然而导致了如今，那如今自然行径，何不是如他们般残酷……若人更强些，更能牢牢控制住这一切，是否便能桂冠永驻，不沦为如此命运？
对错、对错……这个词，何时能清晰？
在夕阳落下第一缕光时，伊泽德拉带着诺曼又回到了宫殿。
是晚饭的时候了，神想，比起观看那千篇一律的落幕，她还是更关心少年可能的饥饿些。
两人一回到宫殿，她就又开始把那些繁琐镣铐往他身上套，白发少女难道不知他的无力吗？绝非如此，他身上的伤甚至都是她亲自操作，纯粹为了解除行动而非痛苦而制造的一系列痕迹，在被留下时，手法甚至称得上爱怜……但她就是感到一丝莫名的知觉，若不是做到这个地步的话，总有一天，那少年依然会伤痕累累地从束缚中挣脱，到那时，他仍不会低头。
每次他企图逃跑时，她便梦到幻象，梦到他站起身，再一次举剑指向她，然后烈火焚烧，使勇者步于历史尘埃的后遗。
……这一切无法成真。
“……拉……”
这次苍白神明依然亲手为勇者束缚起锁链。
一切本该寂静无声。
但当一道极沙哑、微弱的声音，随着迟钝的下颚张合而渗起，白发少女一向流畅的动作宛如冻结般凝固了，她手指微微一抖，镣铐掉在地上。
伊泽德拉深吸了一口气，极为缓慢地抬起了眼，幻境之主从未为幻觉所迷，可她如今却迟疑不已，生怕刚才那一道不过是擦过的风声。
“……”
仿佛圣光降临，一双银色、空无的眼落在她身上，居高临下。
“……我一直，在思考。”
久不动作而僵硬的舌，颤抖着发出声音，语气却淡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明明被如此囚禁、明明被折断一切能活动的肢体，但诺曼·斯乌尔却平静得好似结了冰的湖面，他喉咙太久没滚过声音，于是沙哑异常，每次说话，便将胸腔难受地起伏着，脆弱得宛如一道阳光下的冰晶。
肉体上的弱势，神情上却有着绝对的碾压。
“一开始，我想的是……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是不是不该把你带出那里……但是无论如何设想，我也无法改正那个。”
长久以来，被幽禁的少年第一次重新向那背叛者平静地说话：
“我做了一千种、一万种的设想……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去拿住那把剑、甚至，就算是不拿住那把剑，也许我也会被好奇心和无知的吸引所吞噬，手无寸铁地来到你面前……只要我见到你，我便一定会把你带出那坟墓中……带出那封印中。”
他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故意挖苦的意思，他话语明白，充分地表明着坦诚。
于是，亦从不掩饰杀意。
在吐出这一句话时，被囚禁的骑士凌然暴露了目光，那银白的眼像是一把出鞘的剑，其中还有血丝的残留，滴落着锋利的杀意：
“所以，我重新想了，我能否在旅途中早早就看穿你面目？我能否……在我将一切倾献于你之前将一切割断、在你最虚弱时反戈一击……于是将此世仍维系于正常运作之中……”
诺曼说这话时语气森冷。
而神明并不回避这杀意，她静静与那人对视着，直到对方一点点将燃起的可怕情绪黯然。
最终，那骑士的眼神垂落了，几乎是颓然地呢喃着：
“但我依然做不到，真可笑是不是，我来之前已经听到你的许多事了，我其实已经知道你是灭世之龙了……你明白吗？啊，你当然明白，算计一切的狡诈神明，我的一切都在你的引领之下不是吗？我不过是蒙着眼的马匹，因食物的引诱而盲目做出轨迹……你要我达到的地方，我已然达到了……”
颤抖、而苦涩的笑声。
这一声笑声回荡在殿堂之中，其中包含的并非对白发少女的轻蔑，而是少年对自己的轻蔑。
这样的轻蔑，却比起杀意，更让神明躲闪了目光。
“在你彻底发动战争之前，我居然还想着跟你这位人类的死敌商谈……伊泽德拉，如果不是你已经彻底发动了战争，如果不是你令我的母亲将藤蔓刺入我身上……我依然幻想着跟你一起、哈、虽然，我甚至不知道一起如何……”
“……一起如何都无所谓，我们总能……”
“……然后我想，我能不能改变你。”
他说这话时，语气突然软弱起来，痛苦地闭上眼，眼角再一次渗出那冰融般泪水，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怯懦地乞求着父母的怜悯：
“我在想，我是不是做得还不够，白龙小姐……我是不是，在旅途再表现得好一些，你就会改变对人类的看法了……我是不是，可以带你去看一些好的地方……”
“……”
伊泽德拉本要脱口的话沉默了，她的笑黯然了，她的平静失了色，她怯懦从甚至闭着眼的人面前挪开目光，无所适从地朝空无一物出躲藏去。
诺曼静静闭着眼。
在过去昼夜里，他一遍又一遍无言地反思，无言地想象着，他的眼里、梦里，都浮现出过无数种其他的设想，无数个他与老猎人一齐漫游时，曾见到过场景。
莫提法斯不止有地下城，也有平原上驰骋的骏马和悠悠的稻田……醉意熏陶的酒馆和吟游诗人的故事，古雷德的贵族昏聩，人民却吃苦耐劳，赤脚医生行走在这片大地上，为任何需要帮助者带去一缕熹微，艾维尔塔傲慢建立在创造的资本，精妙的魔力令魔法师们在梦境与现实中翱翔，将昂贵的一切随意当做礼花燃放，瑞维恩百兽群聚，大海如天空般浩瀚无垠，深藏无数奥秘……
即便是最为腐烂的蛇鼠乡，少年记忆之中，亦是那老猎人最喜爱垂钓之地所在。
他并未将其引导至神明面前。
“我带你出来的时候，说，你会喜欢这个世界……但是，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没做到，对吗？”
即便战争掩盖了星空，但他依然觉得，也许自己本该能带着她看些其他的东西的，不为她的行为提供任何的证据、不为人类的丑恶添砖加瓦……他们之一路上，似乎好事和坏事都兼有，只是，比起那远古的罪行，这些好事却都不够。
但够了又如何呢？
“……但是，那也没用。”
少年再睁开眼，神情已重新变为冰冷。
他努力地想要撑起一小丝下巴，但无能为力，眼神却早已重新变回冰冷的漠视。
他一字一顿，极为肯定地说：
“我无法改变你，就如你无法改变我一样。”
如果这一切能改变，那又会是何等荒谬可笑啊……
屠害者占据了被害者的一切，因此焕然新生，在具有了物质之后终于发展出了高尚的道德……为此，复仇者便能欣赏他们，宽恕他们所犯下的罪责吗？不，不，就算伊泽德拉接受，诺曼也不接受，骑士不是个能平白无故原谅他人的“圣母”。
从一开始他就没设想过伊泽德拉能真的毫无芥蒂地宽恕人类，既未曾想过代替被害者原谅这一罪恶的历史，也未曾想如自罚三杯般随意开些惩罚，如果可以，诺曼会帮着人类一起赎罪，以更可能、更具有建设性的方式，但他一个人的行为终究什么都算不上，他也明白这点。
所以他本不奢求伊泽德拉能因他，或者现在的任何而改变对人看法。
“你从来没想过告诉我这一切。”
所以，他真正感到被背叛的，并非那样的原因。
“你从来没想过和我交谈，你从未想过将我以真理的强硬所说服……随后哪怕再发动如此的战争，我竟也无话可说……哪怕我因此立刻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伊泽德拉，我亦不会如此痛苦……我从未生长于人类国度，人类曾将我抛弃，我生长于异族之所，是精灵将我抚养，我依然不会背叛，但那样，我的心中洋溢的将是罪恶感，而非如今如刀割般情绪……因为，伊泽德拉，那一切矛盾没有你如此对我令我痛苦。”
按理说，这一连串话语情绪激动，常人在说到后方时早该急了脸色，喋喋不休地追问着，令人厌倦。
但诺曼只是咬字清晰，语调缓慢，他思考得极清，当这一次凄凉的背叛将少年盲目的信任撕裂后，他便再无之前不清晰的自我否认了。
少年盯着面前人的脸，仔仔细细开口：
“白龙小姐，我可曾对你说谎吗？我……有对你做任何如你一般的事吗？”
神明沉默以对，所以少年嗤笑了一声。
“哈。”
他又重复，这次的对象又是自己：
“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