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沙大人。”
远处雨中有一道身影向海柔尔致意，棕白长卷发的少女向那边望去，看见一个枯瘦的老人蜷缩在雨中，没有张开魔法抵御雨水，只是奄奄一息地蜷缩在雨里。
她走过去，透明的雨被魔力连接成一道小小的透明薄膜，雨滴渐多，也便越发融入那薄膜中。
“这么晚了，老先生怎么不回家？”
“……我们这些人哪还有家这种地方呢？”
那老人嗤笑一声，身上皱巴巴的衣袍下显出手的轮廓：
“不过我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既然您也在这里，就证明您应该明白我为何徘徊。”
“就算是如此，也需保重身体。”
海柔尔开口，指尖捏着的烛台光芒燃烧得更旺几分，照亮了面前老人的面容：“戴维斯大人。”
“……真美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如此仰视您。”
曾经不可一世的传奇法师发出轻轻的笑声，笑容甚至称得上和蔼，不过他本就习惯了一番伪善作态，如今当真不带什么恶意，便更显出些温和来：
“不过仔细想想，也应当如此，曾经我就未撼动过您的地位，如今，作为老朽者，我终究是要被你们这些新枝践踏到地上的。”
“即便象牙塔已经倒塌，您依然是传奇魔法师，力量远在我之上。”
“当真么？”
老人忽然抬起眼，露出一双鹰或狐狸一般的眼睛，只是皱纹层层叠叠，在凹陷中显出一丝近油尽灯枯的虚弱。
他开口：
“我想作为领头人，您应当已经知道了流亡者中一些，让人不安的传言。”
“是。”
当然。
海柔尔把烛台稍微举起来一点，火光蜿蜒，映亮了她那一张面无表情的精美面容。
“艾维尔塔之主并非主动屈服的，有人污染了他们。”
她一字一顿平静地说出了那个令所有流亡者都感到愤恨的流言，面前的老人轻笑一声，闭上眼，好像感到困意了一样点着头，打着瞌睡。
于是，他的话语便越发像是一个浅眠者半梦半醒间的呢喃：
“从入境的方位还有调查来看……传说中的龙神，就是通过我们的城邦进入古雷德境内的。”
“所以，你是说我们的城邦就是污染源？”
“怎会只是如此。”
他轻轻的笑像是蝙蝠在夜里煽动着翅膀：
“推算一下时间……鲁西沙小姐，那时，正好是我这有眼无珠的老人与您针锋相对……弗雷德城主想要掩盖自己污点，而尽力要将您掐死在摇篮中的一段时间……”
“那时发生的事很多。”
长卷发少女只是淡淡地说：
“新旧派的冲突，奴隶的骚乱，一切都在不断变化着，就像这烛火，这雨……”
一阵风吹来，将海柔尔蓬松的长发激得微微飘荡，神色冷傲的魔法师向天空望去，棕色的双眼望向天边残缺的淡月，衣衫也为轻风所拂，于是显出一丝凌乱而冷峻的风姿。
“……无论如何，往日之事不可追，您依然是一名标准的艾维尔塔人，因此不愿参与到王国的任何动作，我允许。”
她淡淡开口：
“但一切污蔑是不当说出口的，特别是，口说无凭的情况下。”
“菲利普死前告诉我，”
戴维斯的眼眨了一下，像猫头鹰在夜里投来诡异的目光，注视着一直一无所知的小鼠：
“在阶梯图书馆前，他曾经遇到过你。”
“是，那段时间我经常出入阶梯，不是吗？”
“他说那时的你很不一样，看起来，非常……”
像是出神一样，老人的语速忽然变得越来越慢，雨水顺着他的脸一点点淌下，几乎渗入他的口中，但他毫不在意，只是，那双闪着诡异光彩的瞳孔，一点点随话语而收缩了：
“……傲慢。”
“所以？”
魔法师少女用手心轻轻捋了一下那金色的烛台，将上面的水流抹成一缕后赶来下去，语气漫不经心：
“你是为了指责当初我的失礼而来的么？需要我诚心诚意为此道一个歉？”
的确是有些无礼而傲慢，带着一丝生疏的轻蔑。
但戴维斯只是笑着，不断摇着头，雨水就顺着他苍白的发一点点滴落，凝在他下巴的一点上。
“不，不是这个。”
他自言自语般呢喃：
“海柔尔……你其实是个很温和的孩子，你知道吗？我是个陷在淤泥里的人……谋杀、犯罪、凌虐、陷害，这一切我都曾经历过，有些时候是被害者，大多时候是主使者……通过和镜子的对比，我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哪些是真正轻蔑的人，哪些是伪善的禽兽……而菲利普，他是个人偶师啊，孩子，和你一样的人偶师，他只会比我更熟悉关于人的表情。”
艾维尔塔，昏聩无能的艾维尔塔。
魔力至上而别无所知的艾维尔塔……世界上竟有这样一个地方。
“而让他做出那样形容的一个人……鲁西沙小姐，你还当不起那个身份，即便得到阶梯的重视，你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高级魔法师，现在也不过是即将走向传奇，但他却感到畏惧……那时，他本来是来陷害你，或者说……揭发你的。”
一道雷光闪过。
海柔尔平静看着那蜷缩在地，却以一双近乎疯癫的眼死死注视着自己的传奇魔法师，他脸上仍是温和的笑容，从衣袍下露出的手却是爆发出可怕的青筋，那压抑的怒火和疯狂已几近将老魔法师的理智吞没。
但他毕竟压抑下去了，所以，戴维斯只是微笑着继续往下说：
“一名奴隶向他声明，自己知道关于你私下让奴隶集结私兵发动叛乱的证据，我们这些人落在一群奴隶里的时候，的确有一些，奴隶庇护了您，也是因此，你才能带着许多弱小魔法师走到这里……至于我这等废人，早已本就想要和倒塌的象牙塔一起死去，不过是你们随手收留的一只狗。”
“大人是代天巡狩的传奇魔法师，何必妄自菲薄。”
“那个奴隶所揭发的一切是真的，对吧。”
并非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棕白长卷发少女眼神平静，身后衣物与发丝一起被渐烈的风雨吹得飘荡。
“您又犯老毛病了。”
她淡淡开口，显不出一丝情绪：
“我跟您说过，这里不是艾维尔塔，那些人也不再是奴隶，你不能随便用魔法去攻击或者审问他们。”
“所以？”
“我不觉得那一切是真的，不过，你要这么定义，那是你的事。”
戴维斯静静看着并未承认或否认的年轻魔法师，又发出低低的笑声。
“……也许之前我的话得加上个当时的你，现在，你已经成长，也许当真值得我们这些老骨头畏惧。”
“如果您是来质疑我的，我想您的问题其实也不需要我来回答。”
魔法师少女伸出手，毫不避嫌地要将蜷缩在地上的老人搀扶起来：
“夜雨深了，戴维斯大人，流亡者的数量有限，即便您不愿意为我、或者您自己身体考虑，至少我想您并不希望艾维尔塔仅剩的一些根须又在此虚弱一分。”
“……当时。”
老人缓缓伸出手，像一颗大树伸出一丝干枯的根须。
任何，猛然拽住海柔尔纤细的手腕，紧紧把她往地上扯，但无数丝线的魔力早已将棕白长卷发的少女死死固定在地上，现在只是居高临下冷冷盯着有些狰狞的老魔法师。
他死死瞪着对方的眼，诅咒般低语：
“那个奴隶自信满满地接受了你言灵魔法的赌约，却因此而死，菲利普太过高傲，他轻蔑奴隶的智力，认为他们丝毫没有正常人类的智能而选择了愚蠢……但我明白那一切才是愚蠢的偏见，那个奴隶的确认为自己说的是真的，但，如果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而就算如此，为何当时她发誓受到惩罚之后，口中所呼唤的名字会是……”
“龙神。”
海柔尔淡定接过他的话，接着老人拽她的力度，后退几步，轻易将老人从地上扯起，然后松开手，洁癖一般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物。
戴维斯沉默地盯着她。
“茉莉·温切斯特。”
她开口，仍是淡淡的，连一眼未抬起，语调似是让周边本来汹涌的雨水都轻缓了许些：
“我对这位毫无信用的小姐的确有些印象，她曾受过我一些帮助，却反水谋害，结局也算罪有应得，你说，她在死前面临巨大痛苦时嘶吼着龙神的名字……我当然知道，我就在那现场不是吗？但是，您是否忽视了极重要的一点：有没有可能，她本就是莫提法斯人，死前因绝望而呼喊自己信仰的神是理所当然？”
“……”
“大人不也是，时至今日，仍然会称呼那群尸诸王为阶梯，但那一切辉煌早已变质了，在大灾变之前就是如此。”
老人站在雨里，身姿不再如先前般蜷缩，神情却更加晦暗不明。
海柔尔做完这一切，便栽不注视他，而是转身，朝着更深的雨幕走去。
“我从未背叛过艾维尔塔。”
平静的话语在残留的雨幕中渐行渐远：
“即便是之前的变革，是只是想让它变得更好，我们的畸形阻止了更深的前进，这才是问题，至于其他，我并不关心。”
雨幕中的老人双目失神，仰着头，微微张着嘴，任由雨水渗入他干枯的嘴唇。
肩上的礼帽玩偶沉默着。
影子微微偏移了少女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