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反驳或许不太适合一般意义上的说服，但安吉拉的判断中，当务之急是让这位在起誓者暴乱中还有些领导力的领袖，看清这场本该声张秩序的行动，在不同人的撕扯中已经变成了怎样一场向着悬崖狂奔的暴乱。
面前的中年人显得敦厚，却实际上是狡诈而精明的，如果不是她之前就展现出了绝对的武力统治力，如果不是自己的态度确实让他认定服软还有一线生机，他必然是不会有现在的态度的，甚至，对方坦白自己龙神誓约，看似是把自己的一个致命的弱点——他的儿子拱手相让，实际上却是毫无让步的一种隐晦要挟。
协会一方知道他重视自己的孩子吗？当然知道，在此之前可以随时杀死那个已经被证明罪行，甚至自己也毫无掩盖意思的盲目年轻人吗？当然也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年人的交代可谓毫无实际意义，但，这是从协会要挟的筹码上来看。
但是，对中年人自己来说呢？
“他只是被他人唆使……我作为父亲对他教导无方，接受您对于他的处置，只是，请您允许我把这孩子带回去，开导一番，也许能让他察觉到错误，到那时候，就算是您把减轻的罪名放到我身上分担以使判决保持公正，我也毫无怨言。”
“您应该明白我不可能真的让您把他带回去的。”
“……”
“克鲁斯先生，我们现在在谈论的是一个极为重大的问题，不是什么只要具有共同利益就可以使规则于无物的权斗，这是协会第一次跟起誓者中的激进派进行大规模共同谈判，对以后的一切行动方针，都有无法忽略的榜样作用。”
“……是吗……好，我明白了，但是，就算无法把此事彻底平息，以我现在的状况，大人，您应该明白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双方激烈谈判之中，中年人缓缓抬起了头，重新变为平静表情，盯着面前的人。
祭司当然知道。
现在的局势，当中年人说出自己的龙神誓约是保护自己孩子的一瞬间，他就已经不再需要畏惧王国货真价实对亚兰出手了……毕竟，现在安吉拉和他单独商谈，无非就是想要招揽他这个已经在暴乱群体中具有了相当威信的人为己用，甚至不一定是彻底诏安，而是暗中合作，使他带领着暴乱的起誓者们将抗争从暴力游行转变为和平示威等等，最次，起誓者协会迫于自身立场和维护官方形象的需求，也一定是要在处理当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起誓者犯罪事件中取得他的支持的。
如果这一切失败，那么不单协会之前一系列安抚起誓者的行动都要付诸东流，协会还会被戴上一个软弱者、或者暴力独裁者的名头，需要协会彻底服软而发生的前者，可能性微渺。
后者却是在历朝历代的事件中时常发生的。
“减轻罪责等一系列事，需要由法官那边进行判断，且距离我们现在要解决的还很有一段时间，不过如果你当真配合，我方会考虑对亚兰先生进行一些戴罪立功的减刑，这就是最大的让步了。”
安吉拉有些冷淡地说：
“当您畏惧您孩子的命运时，不要忘了，他踏入这地狱门内的钥匙，是其他人孩子的鲜血，先生，我再把话说清楚一点，顶包、无罪、假判，这些程度的处置都是不可接受的，不过至少，我们可以保证他会在监狱中度过一段较长的人生。”
但是，对于中年人来说，协会是肯定不敢动甚至折磨一丝那个少年的，很简单，只要协会敢搞出这样的威胁，他马上就会因为背叛誓言而发疯，随后让协会直接进入失败的结局。
可以说，双方要不闹掰，要不，在稍有试探便有直接失败的风险下，王国不单无法伤害那个少年，反而还得帮着工匠对那硬生生把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开膛破肚并挂上铁刺的少年庇护无恙。
也正是如此，克鲁斯才敢向半精灵祭司提出带走犯人如此荒谬的要求，如果安吉拉当真答应，别说再过一段时间，一走出门，亚兰还会不会在莫提法斯境内都是个问题。
当然，中年人也知道祭司不可能答应这个要求，这一提议也不过是一次有恃无恐的底线试探罢了。
……真是个让人恶心到要吐现实，但半精灵少女却平静将其接受。
“……好吧。”
不过，即便国家再受到制衡，现在的局势终究是更不利于中年人那边的，所以在思考半晌后，他还是点点头，把这对话往下推进了过去：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请求，这个只是请求，不是任何条件但是……我觉得你们也应该会如此希望，那就是……”
说到这里，克鲁斯变得越发难以压抑怒火，要把一口牙咬碎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了话语。
“严惩那个该死的菲利……她就是个该死的煽动者，除了趁火打劫以外什么都没干过！不怕您知道，她加入我们之前根本就是个山地强盗！您应该看到她对神职者的罪行了……但是，那可不止。”
“当然，也许你们那边还有更加严密的线索？”
安吉拉微笑着，点点头伸出一只手，递出一张白纸和笔，放在那面色阴沉的中年人面前。
协会并没有祭司少女表现出来的如此有恃无恐，起誓者数量太多，组织也并不正式，于是反而呈现出了一种去中心化的无处问责……有明确证据的，有，但毫无线索，只剩下一地残局的却是更多。
这些受害的人，并非是神职人员。
“当然，起誓者们抗拒你们的调查，却对我们很信任。”
而是普通的起誓者。
说到这里，克鲁斯也显得有些消沉，起誓者的混乱规模一点点扩大，也变得越发不可控，从他这个发动者还需要跟一名铁匠和一个半途加入的山匪头子平权就能看出，这个看似和平的组织早已陷入了囹圄。
许久后，他接过笔，一边叹息一边书写着：
“……大人，我得承认，我不是个合格的领袖，但我也不是什么天生的大奸大恶之人……凭良心说，我没能把这个本来师出有名的团体带好，对于一些惨剧也采取了漠视……我罪该万死，现在亚兰的情况也算是对我的报应。”
他写完，把本子重新递了过去。
“这里的案件线索不止菲利的情况……我相信您会妥帖处理这一切。”
“感谢。”
极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声谢，安吉拉接过那张白纸，看着上面看似平平淡淡，却尽是血迹斑斑的字迹。
其中一些罪行能令蛇鼠乡的罪犯都瞠目结舌……但祭司却很平静，仿佛交到她手中的不是一本载着罪孽的笔记，而是一本故事书。
中年人交了东西本想立刻走开，但他毕竟受制于人，于是便先等待了一会，却看见半精灵盯着上面看了许久，似乎是要当场清点。
对自己孩子命运分外担忧的他有些焦急，于是，在踌躇不安等待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出了声：
“大人，我想去看看亚兰那边情况……请问我可以先离开了吗？”
“我还有一些话，想跟你说。”
以指尖宛如触碰昂贵古董般，用指纹摸索着上面细细密密的文字，安吉拉神情专注，微微埋头的姿态令半精灵本来湛蓝的眼眸染上了一丝幽色。
又过了半晌，她才缓缓抬起头，吐出话语：
“但你不一定要去做，只是，如果你当真想保佑你的孩子无恙，我还是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些……这不是威胁，你必须考虑到你的孩子之后还要生活在被你所带领的这只队伍所深刻影响的世界里。”
中年人的眉挑了一下，默不作声地待在原地，只是，轻轻敲击自己掌心的手指，其触感所掺杂的是深深的不信任。
不是威胁？
这些人啊，总这么说。
但终究，他还是必须装出一副乖巧神情，明明是幅长辈面容，却如学生般做出聆听姿态。
半精灵盯着他脸上不达眼底的笑容，从鼻尖漏出一丝气息。
“……你的队伍中有人买了从龙神国度那边传来的禁书。”
“啊，大人请放心，我回去立刻叫他们把这些没什么用的东西销毁……”
“不。”
面对中年人的殷勤，她却摇摇头：
“那些书……你可以存起来，让一些人辩证着，研究着读，或者，你真的实在害怕担责，你也可以送到我这边来。”
“……大、大人？”
“罢了，以你们这边情况，还是都送到我这边来吧。”
祭司看着面前人局促不安中带着一丝浓重怀疑的神情，不由苦笑一声，摆摆手：
“不必着急，我并无反叛之意，只是，我也许认识写这些书的作者……他给的这些理论中，有一些跟他本人一样有着可怕未知，但还有一些……可是很有用的火种。”
一边感慨着，祭司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房间中放着的那些书籍。
大多贵族还是轻蔑于这些书籍的，他们把这些东西看做一种单纯煽动混乱的骗术……但她却从中感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甚至，一些不该由那人写出的东西。
倒是……更像那个不可思议、罪大恶极的存在所蕴含神秘莫测的思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