痞子，兵，劫匪，求生的普通人。
这就是面前这个男人所有的身份，多玛注视着眼前一切，比起以前一切时刻都更深地将这一切收入眼中。
男人粗糙的手搭在他脏兮兮的衣服上，看似友好，实际上却是推拉着让他前进，现在，在这个兵眼里，他就像是只被放回去的小老鼠，慌慌张张地找着自己的窝……所以这只放在他肩上的手就像是抓住了他的尾巴，不让他一下窜得没影了。
不过他当然不会溜，所以，多玛坦坦荡荡，一路朝着一边与其说是森林不如说是垃圾堆积的腐土的地方——这里的树林全是些臭树或者有毒的荆棘，所以饥饿的人们才没用牙齿把它们啃个精光。
“等等……你是什么人？难道是这小子说的……呃!”
身后传来惊呼，多玛不意外，而是理了理衣物淡定转身，随即才愣住了。
“……陌生的面孔，看起来还很年轻，小子，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另外一位士兵出现了，这士兵长着一脸棕色的大胡子，相貌凶恶，此时勒住了之前那兵痞的喉咙，把他掐得奄奄一息后又扔了出去。
之前那人被扔出去后便大声咳嗽起来，接着气愤地举起刀，大声嚷嚷着：
“回答我的问题!你踏马是谁？是间谍吗？老子在这里当差，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说是，你敢抓人吗？”
胡子士兵挑起一双刀锋似的眉毛，轻蔑得瞪着那名兵痞，这时，多玛才注意到他只有一只眼睛，右手上也只有三根指头，浑身都是密密麻麻的粗糙伤疤，像是得了赖皮病的树皮。
胡子也拎着一把刀，这刀比起那兵痞的要脏上一点，像是不怎么清洁一样闪出一种朦胧的油光，他拖着这把大刀，朝着那兵直直走过去，低着头，和那人对视。
“我……我……”
兵痞结结巴巴地，而没一会儿，胡子先冷笑出了声，丛胸口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勋章。
“柯克·特鲁亚，讨国战役老兵，三军团少尉，你去举报我试试，看看是你先被吊死，还是我死。”
“……!”
那痞子有些不敢置信地扫了一眼那勋章，又看了一眼那胡子军人的容貌，顿时双腿抖如筛糠，不一会儿功夫，扑通跪了下来。
“对不起!大人……我不知道您这样的人物在这里……”
“孬种，我可没这个功夫花在你身上，给你三秒钟，从我的眼前滚出去!”
这胡子士兵声如怒狮，一下便把那痞子吓得屁滚尿流，等那人连滚带爬地跑远后，胡子兵便转过身，看向了一脸茫然的多玛。
见他一副被吓呆的样子，老兵沉默了一下，把刀收起来，整理了一下军帽。
“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也滚？”
“……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多玛慢慢把惊讶情绪平复下来，但还是表现出一副受惊的样子，哆哆嗦嗦地就要跪下去，而那老兵皱皱眉，用脚踢了踢他。
“别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小子，你家在哪？”
“……大人，在下刚刚因偷渡坐了牢，散尽家财才得以出来，早已没有家了。”
“哦……”
老兵听了这话，微微一怔，接着捏着自己的下巴，似乎在沉思：
“你小子还偷渡啊……真是个懦夫，你家人呢？”
“牢里死干净了。”
“总不能一车把你亲朋好友全带干净了吧？还有其他亲戚可投靠不？”
这话多玛听得熟悉，答得也熟悉。
“之前打仗的时候，熟悉的舅舅已经在战场上死了，后面这事出来，姨妈又发了疯被兵老爷们打死了……其他亲戚就全断了联系，没什么可投靠的……”
那是他被关牢里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边扛着石头一边对他说的，当时，多玛也问了他跟这老兵一模一样的话，他就是这样答，后来多玛给了他一块白糖，两双袜子。
而那老兵的眉头也是听得越皱越深，半晌后，他叹了一口气，本能地往腰间掏了掏——看起来这人以前是个烟鬼，但现在这物质条件早供不起烟抽了，所以他走到臭树丛那边，捡了一根树枝一口咬在嘴里，咀嚼着过着牙瘾。
咬着树枝的老兵哼哼似得发声：
“小子，我给你个活计，你干得不？”
“……什么活计？”
“我看，你嘴皮子挺溜的，像个文化人。”
老兵把树枝从嘴里扯出来，呸呸吐了两口那难吃的树皮，笑出两排被染得烟黄的牙：
“咱们这里有个小魔药工坊，里面缺个记账本的，你要不要来？”
多玛有些犹豫。
他自然不可能常常留在这里，当个什么会计工人……但，以他现在伪装的身份，若是不答应，则难免引起怀疑。
“你在想什么？”
察觉到他的犹豫，那老兵又皱起眉来，把脸凑近，教训着：
“当了逃兵，现在还嫌弃什么？走，你这种人能吃一口饭就不错了!我忙得很，没时间耗在这里!”
“好、好……”
这人逼得凶，多玛也不好再拖时间，于是低眉顺眼地，跟着那人脚步便走了。
不过此人态度虽然恶劣，实际上却是极力为多玛着想的，现在这个时候兵荒马乱的，哪里来的一个太平地方可以容一个会计工呢？不过看此人军衔，也许还有些法子……不过，多玛曾经身居高位，见多识广，觉得此人举动粗鲁，倒不像是个少尉级别军衔的人……
他脑子里浮现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就看着那老兵带着路，走到了一处看起来还不错的房子前面，来到门口，胡子老兵也并不掏钥匙，而是熟练地从一边窗子翻了进去，接着反身开了门。
“……？”
多玛有点困惑地望着对方。
“钥匙掉了。”
胡子老兵面无表情地解释着，接着，一把抓住他：
“进来。”
猝不及防，多玛也便被拽了进去，一进去后便发现着房子装修十分温馨，空间也宽裕充足……不像是一个人居住的，但现在却没有其他人活动的轨迹。
于是，多玛有些犹豫地开口试探着：
“您好？”
“这里就我一个人，你不用看了。”
似乎察觉了多玛的意图，老兵十分熟络地坐到了客厅中间一个铺着脏污桌布的圆桌前面，嘀嘀咕咕说着话，把身侧一个袋子掏出来，放到桌子上。
这是个残破的皮水袋，里面有着一股腥臭的酒味……一般酒当然不是这个味道，这是放坏了？
“这里不像是一个人住的地方……您……”
“怎么，就许你没家人，不许我没？”
那人扫了多玛一眼，继续自顾自地喝起了酒，接着给他指了个房间：
“明天我带你去厂子，你先住那。”
“好、谢谢大……”
“叫我……柯克就好。”
制止了青年的称呼，老兵显得有些沉默，不再说话，只是一口又一口地喝酒，而多玛也不再去注意他，而是推门进了卧室。
果不其然，一开门，他就看见了一名端正站着的侍酒。
“这位先生不是柯克少尉。”
多玛推开门的时候，侍酒手持着一支扫把，像是位尽职尽责的仆从般，正在清扫着这间已经有些落灰的房间：
“但是他也不是卧底或者匪徒，只是一位普通士兵，在战场上侥幸活了下来，然后带着一身伤退了下去，没有奖赏，没有荣誉，也没有了归处。”
“那个勋章是？”
“谁知道呢？也许是他人的赠予，也许是在战场上打扫尸骸时看到的闪闪发亮金属——值些银钱，除此之外别无用处，但留给生者总是比跟死者一起埋葬更有价值的。”
侍酒打扫完了房间，拉起了一边尘封已久的窗帘，让阳光照进来：
“在战场这个地方有太多死亡，即便是死亡本身也无法彼此分清……不过如果您担忧他那被劣质酒精熏坏的脑子会暴露您的痕迹，我也可以为您代行，结束这可怜人在这世上的辛酸。”
“不，没这个必要。”
多玛坐到床上，把脏兮兮的外套脱下来，放到地板上：
“以前亚斯多德经常命令你做这样的事吗？”
“从不，没有人比那位大人的臭嘴更能暴露他的存在。”
“听起来可真是个令人火冒三丈的上司。”
啪。
奔波了一天的多玛把头一下落到床上，感受着脸上面具有些沉闷的触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侍酒此刻也结束了清理：
“您不再执着于自己亲力亲为，来抢在下的扫把了？”
“我想我暂时没有这个精力。”
“真遗憾，希望您不要忘记曾经那个勤劳的自己……我可还想偷偷懒呢。”
“我当然不会忘记。”
他闭上眼，多少有些答非所问地回答着：
“我是为了探索古雷德人民对于我们所做一切态度才来到这个地方的……而现在，不说其他，我依然认为我们的行为是正确的，因为显然爱德华现在的行为暴露了这个国度的绝对落后性……这里，必须被淘汰。”
“我问的可不是这个。”
只留下最后一句话，侍酒把双手靠到背后，随即变为了一缕毫不起眼的阴影。
而多玛的意识也暂时处于了不受干扰的平静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