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脸上微微收敛了表情:
“……他推着车子到我在的城墩前来,我直接给了这小子一箭但,没能成功,然后那堆雨就来了……我几乎以为我会死在那场战斗里面,但我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我还是决定挖洞,但是在成功之前就被雨袭击了,我昏死了过去,但他救了我。”
话说到这个时候,午饭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其他人七七八八地站起来,基本都开始整理起脏兮兮的碗叉了。
老工人扫了一眼那些东西,接着快速把食物刨进了嘴,语速也快了许多:
“这让我跟他有了一些额外时间、接触,他不喝酒了,他对那个小姑娘充满了愧疚,他的情妇好像早抛下他自己走了,他忏悔后才看清了她面目……总之,他好像突然之间就因为一个改悔变成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好人……一个酒鬼忽然戒断?也许可能。一个毫无悔意的杀人凶手突发良心?可能有吧,一个昏头昏脑且忘恩负义的混蛋突然明辨是非?呵,勉强大海概?”
他把最后一口浆糊吃完,就拿起勺子,把那浑浊发黑的东西当镜子一样竖在多玛面前。
这浑浊的镜面却好似在让多玛审视着自己,这个满眼也写着怀疑的人。
“但一起?我宁愿相信死者可以复生。”
最后那老工人落下的便是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完,端着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老工人展开手臂,开始吆喝起工人们重新开始工作,独留下多玛一人沉思。
违背誓言的人分两类,一种是迫不得已违反的,这种人,往往令多玛窥探到原有社会制度的阴暗,看到那些贵族的封建与压迫,看到自己曾经享受的一切所犯下的酷刑。
而另外一种人,则是被利益等原因所引诱。
龙神国度有教无类,事实上,在还在向外扩张的重要时期,他们也不可能专注于搞内部的清算和罪孽归属,真要做这个,恐怕唯一有能力的也只有身为神明的伊泽德拉。
但另外一方面,龙神国度的人也明显能感到伊泽德拉并不是很深入他们的这些活动,那位难以揣测的神明绝非对任何事务袖手旁观,祂在生产和建设这两项并无坏处或短期矛盾的领域用伟力创造了许多神迹……但,即便是这两项,祂似乎也在抽手,龙神国度并不是被龙神统治的国度,更像是归顺于龙神的国度。
在这样的基础下,其实有很多罪犯在早期企图通过加入龙神国度,来达到洗白的效果,但大多清醒的罪犯对于瑞维恩大灾变时期,亚人们在盲目狂热时做出的暴行怀有疑虑,担心他们因为种族仇恨攻击自己,来的数量不算太多。
但背誓者就不一样了。
背誓者之中,有相当数量的贪官污吏、丧心病狂者,纯粹的恶人也许很少,但犯下大罪的真的不少。
这群本该私人道德极为败坏的人,在浑浑噩噩抵达龙神国度之后,在被火焰洗净灵魂后……
往往突然就变成了一群大好人。
他们可不是伪装的,可以说,龙神的火焰几乎可以算是从物理上燃尽了他们邪恶的性格,留下的部分似乎被“好人”的性格所填补,他们也并非被夺舍,除了这一些邪恶性格以外,他们的表现在自己昔日的家人看来也毫无问题。
对于他们个人和其他公民来说,这其实是件大好事。
但这一切对于已经被犯下罪孽的被害者来说,那好尼玛卖批。
因为这一改变造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一方面,大家对于龙神焚烧罪孽的行为虽然能从字面上理解,但是比起直白而惨烈的刑法,这一行为可谓一点也不能让人出气,另外一方面,既然这些人已经改头换面,那接下来如果继续惩罚他们,是不是实际上是惩罚了一个好人?
即便是最极端的亚人也知道,人类之中有对亚人犯下罪行者,也有与此无关甚至反对者,一个种族或者国家的整体罪孽之所以难以审判就是因为其中个体不能一概而论,且确实可分,而对单一一个人,由于他的人格是无法分割的,惩罚也是对着整体。
当这一不可分割性消失之后,恐怕龙神国度这一本来就因罪行而被聚集起来的国家,将要面临一个罪与罚高度不对等的严峻问题。
多玛有些心不在焉地端起碗,里面的东西只消失了大半,还有一口残留。
他在想一个人。
这个人是全国之中最懂得如何制定法律并运行它的人,如果自己能说服他并让他为龙神国度所用,也许能制定出一套平衡这一崭新状况的法律出来。
不过比起这个,现在自己居然才开始考虑起这个问题……这一点让多玛有一点心惊,德拉奥略的指责仿佛重锤般在他耳畔响彻。
“是干活的时候了!所有人打起点精神来,别把这锅子烧糊了!”
“……”
不过比起这种意向上的工作,多玛还是先抽身,转而去参加现在的劳动了。
他来这里是先发现问题的,至于解决,那是回去以后才能考虑的问题。
……
叮当。
一天的劳动,一整天的身心皆疲,换得5个铜子儿。
对于一名贵族来说,连买瓶麦酒都能花出十几个铜子去,对于战争前的古雷德人来说,这也实在是再廉价不过的报酬了。
多玛看着那老工人给出的东西,然后,青年把手推回去,把钱拿回那老工人手里。
“不必。”
“你干活,我给钱,有什么不必的?”
出了那临时搭建的魔药工坊,换了一身干净衣物,老工人便拿出了一个掉了漆的烟杆,叼在嘴里盯着对面的人:
“你要是觉得你不缺钱,就把这钱给苏里士送去……那老家伙生活也不太行。”
“他自称柯克,还说自己是少尉。”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就是个普通士兵罢了,曾经倒是个征兵官,但是因为征的人不够,早从位置上下来了,他还以为我不知道这事呢。”
老工人抽出烟管,吐了一圈烟雾出来,散在逐渐颓败的夕阳下,还有些优美:
“他年轻时候就喜欢吹牛,但是人心不坏,你既然是要管我们的人,那你该对他好点。”
多玛见他不收,便也不再多纠缠,带着这笔钱,乞丐似的青年走在日益衰败的古雷德城邦中,一家家地逛着昔日生机盎然的店面……大多都已落灰,甚至被砸得已经支离破碎。
一些孩童出来,擦过他的身边,用手跟小猴的爪似地往他口袋中钻去,多玛感觉得到,却并不理会他们。
等逛了一圈,他也没想出到底买什么好,于是只走近一个昏黑的店子,从懒散的店主手里用5个子中仅剩的一枚和自己又掏出的2个买了包烟草,又用一小袋盐换了一把烟杆,便慢慢往回走去了。
等他走到“家”前面的时候,那名老兵正站在门口,神情有些焦急,看到他后这抹焦急便消失了,改为绷着一张脸盯着来人。
“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又惹出什么麻烦来了。”
他说话瓮声瓮气地,语气也有些凶巴巴不好听。
但多玛并不在意这个,他走到老兵面前,把那烟杆和烟草递出去。
“感谢您收留我。”
青年平静地说:
“我想我该和您分享我的收获。”
“……不实用,你还不如多买身衣服。”
老兵盯着那被递来的烟杆,半晌说不出话,等过了一会儿,他立刻又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接着从怀里朝多玛扔出个东西来。
青年一下接住,发现那是一件简单的衣物,几乎没什么装点,但似乎是新缝的。
“走吧,回去。”
不待他多说什么,老兵搓搓手指,用一点小火把烟斗点燃,叼在嘴里推开门,而后面的多玛则默默跟上。
这名叫苏里士的老兵为什么对他如此好,他是不知道的,但无论如何,从接过这一件衣服起,他就下定决定要尽可能保住此人的安危。
一开门后房间中充斥着一丝带有焦味的香气,多玛探出头去,看着厨房里面已经烧干了的面条先沉默了一下。
“……先生,我会做饭的,您不妨尝尝我的手艺?”
“……哦。”
总之,比起战争,还是从眼前开始做起吧。
……
多玛曾经以为自己会就住在这个家里,像一个普通的古雷德人一样,体会着战争对于他们的影响,甚至被拐到战场上去,和真正的战友假意面对一番。
他把自己看得太轻,没有想过自己离开对于一切局势的影响。
这个时候,坐在房间中,分享着有些糊了的面条的两人,并未知晓。
在远方的一片森林里,一个疯子和神明下了一盘棋,在一处首都燃起了一阵火,一名骑士拔出了一把剑,又将其亲手摧毁……
权利不再,天秤倾斜。
“戒严!戒严!”
他们唯一能知晓的。
就是第二天清晨,龙神国度大军压境的消息。
“听着,伪神国度那边大军压境……那伪神和窃剑者一起来到前线了!现在是国家危亡之际,所有人,无论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友,现在,拿起武器,上战场去!”
以及征兵官一脚踹飞木门后那唾沫横飞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