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欢呼爆发在沉寂了好一段时间的酒馆中，老板也弹起鲁特琴，大抵是太久没进行类似的工作，于是声音略微有些变调，神气十足的英雄踏到舞台中间来，向众人握着拳，激情地演讲着自己所进行的那场惨烈战役，讲述自己多么舍生忘死地冲锋在战场第一线，痛斥着自己的上司、那名叫西斯的校官做出的愚蠢决定，以及当自己最后向高塔义无反顾发动冲锋时，意外的攻击，失去意识的经历……一切简直如一场英雄史诗般激情澎湃。
大伙听得出神，暂且也就没人再沉浸在远方的不安中了，一杯酒下肚，窗外一阵寒风，也未吹散任何人心中的醉意……
……
他以为暴乱并不会持续很久。
在绝对碾压的实力面前，人一般很难生出反抗之心，何况那些曾经参与抵抗的人下场也已然该警醒和松弛了众人……精灵女王带领的军队并不似拜勒所领时一般嗜杀，哪怕对于许多军人来说，他们也称得上出奇仁慈。
但在前线溃败消息传来时，人们的脸上首先涌现出的是绝望，接着却显出的是悲愤与抗争。
哪怕是一些曾经极为卑劣羸弱的地主，此刻也放开了家产，自发地组建起一只只根本不能称为军队的队伍，向着那已然大肆入城的军队发动攻击。
当然，一切都是徒劳的。
“……难道这就是你来的目的吗？”
而现在，在多玛面前，老工人手中拿着一枚草叉，双眼充血，神情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将最锋利的那尖端对着面前人。
老兵并未直接上手，但青年能看出他手中拿着一把小刀，胡须掩盖下的嘴深深摇着牙。
“这一切我并不知情……”
“先一步，你来到这里，不过多久，你们的人就如此大肆入侵……然后直接杀死了我们的公爵和元帅，把我们的家园搞得一团糟……甚至告诉我从此以后就没有古雷德了!？”
老工人身后被他的儿子拦着，不然，怕是早已扑了上来，而某种意义上的亡国贵族只是默默看着，有些苍白无力地进行着辩解，但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这些话有多无用，于是咬着唇，一言不发地放弃了。
无论是龙神国度的忽然彻底进攻，还是古雷德竟如此轻易覆灭……这都是多玛没想到的。
无论他如何否认，他的根依然是古雷德人，有着对于自己国家资本的自傲，以及一些深入的认知，但现在，残酷的现实却告诉每一个古雷德人，他们引以为傲的国家单薄得就像一张金箔纸，现在，伊泽德拉只是轻轻伸出自己的爪尖，这纸张便轻易破碎了。
……也许并不是他高估了公国，而是他还是对龙神了解得太少了，多玛一边被不断怒斥着，一边忽然心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他对龙神的态度，几乎是把祂当做一名贤者、一名智者、一名能帮人类指明未来道路的大降临者看待的。
但似乎……
祂比他想象得离人类还远。
这时候，他忽然感到一个异物朝自己脸边上抛来，多玛本能接住，便发现那正是老兵的短刀。
“你救了我们，把我们送到了古雷德最后的地方。”
神情严肃的老人说，他一向是善于把自己装得严厉的，但这次，那本只是伪装淡漠的话语中当真有几丝藏不住的恨意：
“无论如何，我们没有和你敌对的资格，但，也一样……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跟阁下一起行走，就此别过吧，我身无长物，只能把这把刀给你了。”
“……您在我进入此处之后收留了我，本该是我报答您的……”
“莫说了。”
多玛话说到一半，手也往空间戒指掏了一半，接下来动作却被老兵噎在了中间。
对方举着手，双眼强行压抑着厌恶：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也别把东西给我，我嫌脏。”
好吧。
多玛只能默默把本来已经掐起的手势收了回去，接着就看见那老兵一把抓住还在不断叫骂的老工人，一点一点离去，过了一会儿他便也跟着出去了。
外面是一片混乱的街道，有如怒涛般的喊声在街角末尾若隐若现，仿佛不是某群人的喊声，而是这个已然消亡的国家、如逐渐沉没的巨舰般发出的怒吼。
青年戴上兜帽，一言不发地在街上走着，时不时，有人拿着火把、农具或其他简陋兵器从房子中钻出……古雷德是草药之国，不似莫提法斯般铁匠横行，冒险者也稀少，对兵器的管制也较为严苛。
这已经是这群人短暂时间里能找到的最好的兵器。
他一点点抬起头，一时有些迷茫。
多玛本是为了去别的国家，感受一番龙神国度对于他国真正的影响，以及思考此后的宣传和形象的，但现在，无论是公国已经沦陷这一情况本身，还是伊泽德拉过于强大的实力，都让这位学者与谋臣有些茫然。
公国已失，他最熟悉的环境已经不见，那如何能判断他国生活是因龙神国度而改变……还是因为自身本身如此呢？而伊泽德拉的实力又让一切宣传都变成了多余，毕竟，那一天灾般的实力本就是最好的劝降。
‘也许不一定需要别的国家。’
在走到一处广场，看着一旁举起兵器，对着士兵们不断攻击的公国遗民时，多玛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也许本来也不应该先是别的国家，既然之前龙神国度都并不是真的靠征服来吸引国民，既然之前的那些人都不是完全非自愿的，也许反而就应该看看这么一个反例。
这么一个本来不接受龙神、即便在之前也并不将龙神信仰作为立国之锥的国家，在被容纳进龙神国度后会有什么改变？龙神国度……会为他们带来怎样的新秩序、又该怎么带来？这也许比起他之前所思考的一切事都更具有价值。
这一想法就如古雷德夜晚忽然亮起的夜灯一样，使多玛本近沉郁的心绪忽然一清，学者转头，看向那群脸上恐惧和英勇并存的人民，然后忽然挪动步伐，走了过去。
“入侵者!去死!”
“你们对我们的公爵做了什么……我们绝不放弃战斗!绝不!”
他悄悄从地上拿起一根木棍，终于也露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彻底忘却一切高高在上的俯瞰思考，将自己融于这似乎并不理性的洋流之中……
也许他早该如此。
……
也许他早该把指挥权让渡给伊芙的，不然，龙神国度的军队也不会损失那么大。
拜勒几乎有些自嘲地想着，看着自己的伤口，将倾倒的魔药一下摔碎。
他站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满是对自己失败是厌弃和一股说不清的情绪……这情绪让他感到不安，统领知道这是不对的。
“……伊芙不是靠龙神大人才胜利的，你不过是在靠这种思想给自己开脱，她的指挥水平本就在你之上。”
年轻统领恶狠狠对着镜面中的自己说，但很快他又听见自己的心在愤愤不平地辩解。
为什么他失利的时候便孤立无援？
不……他已经得到了龙炎，身为一名人类，这已经是极大的恩赐……
但他视为凭仗的龙炎对于那个人……诺曼·斯乌尔来说不过是触手可及之物，而当他受难，龙神便怒不可遏地亲自驾临，即便是如此多将士的牺牲也未曾换来如此临驾……
不，诺曼·斯乌尔是把龙神从沉睡中唤醒的人，没有他，根本没有龙神的今日，他也曾经和那少年对战过，那又不是个无用的人……受到垂青是理所应当，他不该把这种情绪放到这么一个人物身上。
……如果他也那么幸运就好了。
就算在之前，那人的确是因命运垂青，救了龙神一命，但以那神明的伟力，难道真的便缺了那么一个唤醒的人便无法醒转了么？何况这一次战局他确实没做些什么不是吗？反而是草率地加入了战局，把自己涉入险境……
“……哈。”
年轻统领嘲笑了一声，并非对着那曾经被叫做勇者的少年，而是对自己的龌龊。
无论如何，现在战争刚刚胜利……他作为军方统帅，需要出席来向众人分发荣誉。
模样俊美的青年揉了揉自己的脸，缓缓走了出去，在侍卫们的注视之下，他缓缓走进了熟悉的、属于古雷德的军营操场。
“……克雷斯大人。”
一进操场入口，统帅便看到一个人正站在士兵们的前列，以一副领导者姿态指挥着士兵 ，而当拜勒本人走进来时，对方也并没有暂停士兵们的整装，而是先抱着双臂，以一种近乎怠慢的态度注视着他。
是亚人之王，格拉里夫·哥斯比特。
“格拉里夫。”
一看着这个人，拜勒就感觉头疼，统帅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以疲惫的声线直呼对方名字：
“我有些事要讲，先让兄弟们休整吧。”
“……”
亚人之王并不理他，而是先沉默着，在拜勒耐心耗尽之前，才悠悠落下话语：
“整装结束，各队就地休整吧。”
不像是遵循拜勒指令，倒更像是凑巧完成而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