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能轻易忽略一切情感的种族，精灵也一样，”
他缓缓收回头，又将视线望向高天，那双湛蓝的眼中情绪安吉拉从未彻底理解：
“不过我也的确需要一些时间，恐怕还得拖上一小会儿，那把剑，你为我带来了么？”
安吉拉沉默着从长袍下缓缓亮起一道银白的物品，此物细长而精致，在幽暗监牢内闪烁着幽光。
那是一把剑……是一把，基本与圣剑相差无几的新剑。
“很好。”
德拉奥略一直温和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伸出手，接住这一把新铸的“神器”——现在已全为人类所制，再无神明直接参与。
“很好，只是，可惜了无法和诺曼一起分享这个时刻。”
被剥夺至无可剥夺者感慨地呢喃，从原地站起身，姿势娴熟地挥舞起剑锋，银白的剑从他掌心被一点点引燃火焰，剑尖显出星光一般璀璨。
他周围火如游龙，轻盈缠绕于他身旁，其剑势之流畅，竟比诺曼还甚几分。
最后一挥，王将剑尖陡然指向深厚墙面，而那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墙壁忽然向内塌陷，被点燃为一道旋转的岩浆旋涡，四周一时之间竟无一丝震动……只是，摧枯拉朽。
真正的塌陷在了墙上那个螺旋式的深坑已然出现后才发生，失去大量泥石支撑的地面几乎是反应了一会儿才一点点垮塌下来，伴随着骤雨般砸落的碎石，国王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回剑。
“艾卡小姐的创造亦是天才无比，那位年轻的铁匠宗师也……无论如何，看看吧，安吉拉小姐，连带上你，在过去，但是天才俊秀只因所谓王权稳定被泯灭于尘埃间，我这双眼有多么盲目，竟把如此多俊杰一概未看见，而如今，我这腐朽的幕布要垂落了，要把后面的群星展现出来。”
“您从未如许多君王一般为了地位巩固迫害过任何人，您也绝非幕布，而是天上的苍阳……陛下，您的光洁使群星一时黯淡，但也庇护它们，使它们免受过多注视，自由燃烧，”
安吉拉闭着眼，以一名祭司本来应该有的，有些过于固执乃至于倔强的声调宣称着：
“您给予我的书……它彻底否定了您，我的理智也告诉我，这一切也许也正是正确的，但最大的理由却是因为那是您所得出的理论，而我的忠诚……我的孺慕之心却告诉我，老师，我实在无法否认您。”
“哎呀。”
德拉奥略把剑收了起来，脸上再度浮现起那种温和却生疏的笑容，哪怕的得到圣剑的喜悦似乎也无法在这位年轻的失败者脸上长期留下刻痕，但他却又确实是为自己这位有些过于执着的学生而无奈着，比起高高在上者，更加富有人情味地摇了摇头。
“安吉拉，时间还太早了啊。”
他说着，随即把目光看向那洞窟，语调忽然一变：
“不过……对于征讨来说，倒恰是个妥帖的时间。”
“从公国那边取得的仪式方案的确可行，不过把对象转为古代禁忌魔力的话，效果还是差了些。”
这些话其实安吉拉不太想说，不过只要他愿，他总能从其他地方轻易取得这些消息的：
“所以……我与公国那边，原教旨龙神教会的一名少女，取得了合作和联系。”
“……没关系吗？”
“自是无妨，利用那些蛆虫和原医师会成员的资料，我们找到了……公国新生公爵身上的那道毒蛇，我们尽可能利用艾卡小姐之前对伊泽德拉所采取的方式，将其与公爵之子分离了，以这些混沌之毒与远古魔法混合起来，哪怕是那位神明，恐怕也得避其锋芒吧。”
“也好。”
王欣慰地点点头，随即向着那蜿蜒而出的通道有些快速地迈动了脚步，安吉拉沉默着跟了上去。
王停下了脚步。
“你跟着我做什么？义军领袖，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做的事还很多的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做些什么。”
“您曾经希望我尽可能为您招募更多能人志士，我亦遵从了您的指示，而当今全世界当中，恐怕只有我这一名祭司，能称得上顶端之人……毕竟，我是龙神教会的圣女。”
“……安吉拉。”
德拉奥略无奈地笑着，叹着气，然后……
王缓缓举起剑，指向这位难得意气用事的半精灵。
“回去，有更大的任务在等着你……我不过是一枚干柴，为了最后尚有能燃烧的一点价值进行着奋斗，而你，祭司，你的最大价值在那个位置上，不要让我对你失望。”
“……您认为您的部署很公平么？”
而被剑指着的半精灵仍是不慌不忙，她以那双湖泊般的蓝眸平静盯着面前刀剑相向的恩师，虽然语气平淡，却有一丝洞穿灵魂般的质问感：
“您是要去找伊泽德拉大人，和祂进行这最后且最崇高的一战了……从一般意义上来说，这确实是件光荣的事，怎么您如此吝啬，竟是连这么一个以身殉国的好方法都不愿施舍于我？您几乎没跟祂说过些什么话，对祂也算得上一无所知，带上我这名曾经与祂同甘共苦的导游，这怎么不算是一名合格的顾问？而现在……老师，不要以为你在保护我。”
说到最后一句，祭司漏出一道长长的叹息，但王却仍是沉默的，向着她缓缓走来。
在剑背落下之前，安吉拉便已经彻底知道了结局，于是祭司只是无奈地叹息着，闭上眼，改为祈祷这位始终相随的老师，能再一次归来……
……
诺曼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朝一日能和那位熟悉的国王再见面。
当他来到时，一身囚服褴褛破烂，昔日华服桂冠皆已不知所踪，但一身气度上的温和与骄傲却毫无褪色，哪怕四周，残酷的龙炎已咬上他的身躯，国王却仍是神色平静，嘴角勾着丝淡淡笑意。
“伊泽小姐，好久不见，还有，诺曼。”
一剑轻轻砍下一截撕咬火焰，将其吸入剑中，德拉奥略微笑着。
在王的眼中，这一次相逢已非人间。
神明与骑士永恒的争斗已彻底地改变了它们彼此，那以银白双眼注视他的，并非是昔日那个少年，而是一位浑身支离破碎的铁石之神，双眼不屈而平静，当一呼吸，便有铁水般血液在其身上缭绕。
而烈焰之神，啊，那倒是熟悉，那便是他曾经惊叹却又畏惧之物，是他真正知晓神为何物之物。
“德拉奥略陛下。”
那骑士显然未能察觉自身之变化，以一种有些茫然的神情看向来者，它一说话，四周铁水便哗哗流淌，随即将那残缺的身躯重新聚合，形成王都里曾经见过的那个少年身影。
是跟他同拜一恩师的身影。
“身为君王，你并不渴求统治。”
另外一端，自知的神以金黄眼瞳平静注视着王，呢喃：
“你对自己无知的担忧胜于对知晓的渴望，你的谨慎使你不得不求索，却又时刻忌惮于疯狂，上不到天堂亦下不到地狱，人间的思考者，你的思索会带你行至何方？”
“思考者么，您对我的评价令我深感荣幸，”
对这个称号颇感满意，王眯起眼，直视那无可名状的神明，从那破碎的时空中，他越发感到了自身的渺小，甚至能感到握着那圣剑的手在不断颤抖：
“既然如此，我便不得不更加为您献上一番取悦的剑舞……不过，以我一人之力，恐怕对您来说不过是虫子爬行般臭态吧，因此。”
王横肩，以颤抖的手引导着剑的前行，那标准的莫提法斯面孔中唯有决绝与凌然，随即将剑……
递向似不再为人的诺曼。
少年愣了一下，伊泽德拉却似乎早已料到。
“你为了使未来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背叛了我，但如今为了背叛我，却又将希望递交于被我所改变的诺曼身上，”
她盯着那把剑，以及缓缓伸出手的骑士，如此有些刁钻地评价着：
“结果还是将人类的命运寄托于非人，德拉奥略，你不认为这荒谬么？”
王对这刁难报以轻笑。
“您说得很对，我正是为了将人类命运从您手上直接夺去，厚颜无耻打算利用我这位并不相熟的昔日同族，因我知晓他一定还残有人性……以及，哪怕他已经是异类，我尊敬老师的影响亦会在他灵魂之上长久存在吧。”
他并没有否认这一切，因为他的确是如此打算的，他总是这般乐于承认自己曾做过的事，因为，隐瞒欺骗的最终只会是自己：
“我从不认为人类的命运能彻底脱离于您，或者任何浩瀚至无可撼动之物，正如人类的诞生难道不正是至今我们无法理解的宇宙，一次小小的巧妙机遇么？而包括您的诞生，一定也并非随您自由意志而诞生吧。”
“哎呀……这样看来，我倒也并非完全不可理解？”
白发少女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到底是说她自己的存在，还是德拉奥略的说法，实在难以判定。
不过难以判定也无妨。
“精灵女王伊芙小姐……她对您具有很深的忌惮感与恐惧，这一点实在令我惴惴不安，我亦曾经想过能否彻底将您的影响排除于人类之外，但最终，我的答案却是否认，彻底否认了一切努力的可能性。”
“说白了，连理解都做不到的存在，要如何彻底应对呢？”
